燭光星火交錯的佛殿內(nèi)，燃盡的一截香悄然跌落在香爐中。

　　慕成雪跪坐在蒲團上，蒼白的小臉上沾著血跡，幾近透明。一襲白衣幾近被鮮血染透，如同開敗的鮮花。

　　殿中巨大的金身佛像雙目低垂，慈悲又安然的俯視著它腳下的女子，遠看去成了一幅詭異絕美的畫像。

　　慕成雪一手捧著已刻了“鎮(zhèn)遠王”三個字的牌位，一手緊緊攥著刻刀，因失血過多而蒼白干裂的雙唇緊緊抿起，手微微顫著，下刀卻十分堅定。

　　刻著“兄長慕昭”四字的牌位靜靜立在一旁，幾個字刻的鋒芒畢露，筋骨分明，若是書法大家看了，怕是也要驚嘆一番。

　　殿門被推開，陽光頓時涌進，一白須和尚關上門，匆匆走近慕成雪。

　　“郡主，殿外已經(jīng)被包圍了?！?p>　　慕成雪聽到“郡主”一詞覺得可笑，她如今不過是亡命之徒罷了，予之奪之皆不過在那人一念之間，“方丈，一炷香已經(jīng)到了嗎？”唇瓣輕碰，慕成雪仍低頭刻著。

　　“是，七皇子說您該隨他走了?！?p>　　“知道了。”也不知道蕭琰和皇帝說了什么，皇帝竟然答應了她帶著父兄的遺體離開。她知道，出了這扇門，她便再由不得自己了。

　　殿中沉寂了許久，刀尖在最后一筆落下，慕成雪停下手中的動作，輕輕摩挲著刻好了的字，看著牌位，嘴角微微一彎。

　　她慕成雪的父親，慕攸，是太宗親封的鎮(zhèn)遠王，先是為大梁打下半壁江山，后又忠心耿耿駐守西北十年，北摧韃靼五萬余人，令韃靼聞風喪膽，十年不敢窺視中原。

　　她的哥哥慕昭，鎮(zhèn)遠王世子，是大梁最有魄力的少年將軍，十三歲時便敢只身一人，深入敵腹，取了流散部落首領的首級。

　　可是他們最后卻死在了守護的君王手中。而皇帝只是依舊威嚴的跟她說“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你的父兄兩樣都占盡了。”

　　父親曾跟她說過，馬革裹尸對于一個征戰(zhàn)沙場的將軍來說并不是最壞的歸宿，她從前不懂，那刻卻似乎明白了。

　　慕成雪不再出神，撐著蒲團緩緩站起，“方丈，父親和兄長的牌位就交給您了，那山下的無字碑還望方丈時常照料一二。”說著鄭重的施了一禮。

　　“小姐不必如此，王爺于我有恩，老衲會日日誦經(jīng)，望王爺和世子的魂魄早歸極樂。只是未能保全郡主，老衲有愧?！卑醉毢蜕泄Ь吹慕舆^牌位。

　　“方丈讓家父家兄魂有所歸，已是大恩?！蹦匠裳┯忠淮紊钌钭饕具^后，走到燭臺前，點燃了兩盞燭燈。

　　“父親，女兒無能，沒能為父親和兄長報仇?！蹦匠裳┕蛟谄褕F上伏身一拜，身上傷口又重新裂開。也不知是不是疼的厲害，淚水奪眶而出。

　　三日前，慕成雪被蕭琰送到了城外別莊，只對她說金陵出了些事，讓她信他，讓她安心等著。

　　她自然是信他的。若不是她的侍女洛葵帶著重傷出現(xiàn)在她面前，同慕成雪說老爺和少爺回來了，卻被召進宮數(shù)日未出，吉兇難測，她或許會被蒙騙許久，甚至是高高興興的成了他蕭琰的皇子妃。

　　侍女月見扮作她的樣子，才助她逃了出來。再后來，慕成雪也忘記了自己是如何闖進宮里，只記得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擋在她面前的禁軍越來越多，劇烈的疼痛漸漸消失，身體變得麻木，她仍然一刻不敢退卻。

　　直到她見到了父親和哥哥?？諘绲难菸鋱鲋校话褎ω灤┝烁赣H的胸膛，血早已凝固。哥哥滿臉鮮血，已是面目全非，只有他的那一身還未來得及卸下的盔甲在告訴她那是哥哥，慕成雪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她知道，父親和哥哥是來為了她和蕭琰的親事才從西北回來。她知道，父兄近日就能到了金陵，可是她從未懷疑過蕭琰所說金陵出了事竟是與父兄有關。

　　渾厚的鐘聲陣陣回蕩在寺中，她的悔恨，無處可說。

　　“女兒識人不清，錯愛他人，害了鎮(zhèn)遠王府，非死不能贖罪”慕成雪再次深深的磕在地上。

　　慕成雪抬眼看著長明燈，眸中燭光搖曳，眼神中皆是殺氣“只是，女兒不服，為何父兄要落得如此下場，若真有神明，他當真是看不到嗎？”最后這一拜伴隨著鐘聲格外綿長。

　　慕成雪起身向外走去，一扇扇殿門轟然打開。

　　后來，每到夜半無人時，蕭琰總會回想起那時從殿中走來的慕成雪。

　　崩裂的傷口在衣裙上再次盛開，染成火紅。蒼白幾欲透明的臉，若是一滴淚落下來，怕是閻王見了都要憐惜。她帶著決絕，在那張在蕭琰面前向來柔順乖巧的臉上，如同地獄修羅一般，向他走來。

　　“阿雪，我們走吧，父皇不會再追究，我會為你換個身份，你依舊可以嫁給我。”蕭琰急走向前一步。

　　慕成雪退后一步，面無表情的看著蕭琰身后的侍衛(wèi)，連禁軍都帶出來了，自己若是說個不字，想必所謂的不追究就是死路一條了。

　　“哦？不知七爺這次又許了何條件？”慕成雪抬頭看向蕭琰。

　　蕭琰看著慕成雪的眼神暗了下來，說道：“盡廢武功，立為侍妾，終生不得出府。”

　　“可是阿雪你放心，立你為侍妾只是緩兵之計，我會好好待你?！笔掔鼻械难a充道。

　　慕成雪嘴角一抽，自己從前一定是表現(xiàn)得太想嫁給他蕭琰了，想來自己一定是瞎過的。

　　“這次便不勞七爺費心了?！?p>　　她不想再同蕭琰多言。說罷，慕成雪眼神中的恨意浮現(xiàn)又瞬間化作一抹嘲諷，抽出袖中的匕首拼盡力氣朝蕭琰刺去。

　　蕭琰瞳孔一縮，下意識的拔劍去擋慕成雪的刀，下一瞬卻看到慕成雪的身體如紙一般落到了地上。

　　她沒有想去刺他，她要逼蕭琰殺她。

　　......

　　慕成雪死了，死在了金陵飄雪的冬日里，同她出生時一般。

　　死的時候她還在回想還有什么未做完的事，父親兄長都安置好了，死的時候還坑了那混蛋一把。

　　就是不知道自己死了會變成什么，若是像話本里寫的化成蝶也是不錯的...，慕成雪只覺得一陣倦意襲來，眼皮越來越沉，看著天空飄散的雪花和蕭琰那張震驚的臉緩緩閉上了眼。

　　那日的雪盛大磅礴，實屬罕見，寺中山路封了整整半月，一只白色的撲棱蛾子格外堅強的飛向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