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寒山孤島
宋寶梁‘咻’地一聲躍出舫閣，恰似展翅蒼鷹。
慕容楚楚與安子衣瞪大眼睛，不由面面相窺。剛剛還老態(tài)龍鐘的船家，那知輕功竟如此高深。二人忙也緊隨其后，暮色下早已沒了蹤跡。
少女宋蓮兒卻依然面不改色，起身收拾殘羹剩飯。
慕容楚楚道：“蓮兒，那人是誰？”
宋蓮兒微微一怔，言道：“是我展師伯?！?p> 安子衣道：“你師父真叫王大成么，可聽說過有其他稱呼？”
宋蓮兒思索片刻，回道：“似曾聽展師伯喚過，叫他甚么一指老怪。”
慕容楚楚大吃一驚：“莫非......你那師父乃江湖中人稱一指定乾坤的云嘯云？”
安子衣駭然道：“怎地，你師父果真是云老前輩？”
宋蓮兒眨眨眼睛，惑然道：“甚么一指定乾坤，云嘯云的？我?guī)煾副闶俏規(guī)煾?，他叫王大成?！?p> 慕容楚楚道：“蓮兒，你聽姐姐講來。十五年前，江湖中出了一位神秘高手，其點(diǎn)穴手法無人能及，只一根手指便橫行武林?jǐn)?shù)載，不過其所作所為俱是些行俠仗義、除暴安良之事，令江湖中人人欽佩，便尊送了‘一指定乾坤’的稱號(hào)！”
安子衣接道：“云老前輩在五年前不知何故，竟突然銷聲匿跡。”
宋蓮兒欣喜問道：“當(dāng)真？”
慕容楚楚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姐姐誑你作甚么，不信等宋老伯回來問他?！?p> “老朽不辭而別，乞兩位見諒?！焙雎牨澈笥腥苏f道。
三人急回頭望去，赫然正是宋寶梁。
宋蓮兒道：“父親，我?guī)煾改兀吡嗣?，怎不進(jìn)來看看我？”
慕容楚楚、安子衣慌起身抱拳道：“宋老伯言重了，是在下冒昧。”
宋寶梁神色凝重，緩緩坐下飲了口茶水。良久方道：“二位，老朽有個(gè)不情之請(qǐng)。”
安子衣道：“老伯但說無妨?！?p> 宋寶梁瞧著女兒，沉聲道：“老朽欲將女兒托付給二人，不知可否？”
安子衣詫然道：“宋老伯，為何如此慌措？”
宋寶梁道：“蓮兒，你且去外面玩會(huì)兒?！?p> 宋蓮兒緊咬嘴唇瞅了父親一眼，低頭走到船尾坐下。
安子衣道：“宋老伯，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宋寶梁嘆息一聲道：“適才展老邪說，蓮兒的師父王大成被殺了?！?p> 安子衣、慕容楚楚幾乎齊聲驚呼道：“甚么？”
宋寶梁輕咳一聲道：“適才兩位所言非虛，實(shí)不相瞞，王大成便是‘一指定乾坤’云嘯云，老朽與他十五年前便已相識(shí)。”
二人聞言，更駭?shù)美浜怪蓖副承摹?p> 安子衣皺眉道：“云老前輩縱橫江湖十余載，其修為更登峰造極，世間罕見，放眼天下高手，似已無人能將他打敗。于今怎就無緣無故的，被人殺了？”
宋寶梁道：“這個(gè)老朽尚且不知，正欲前往一探。然攜帶小女恐遭意外，所以......”
慕容楚楚沉聲道：“宋老伯只管自去，我兄妹二人定不負(fù)所托！”
安子衣道抱拳一揖道：“蓮兒如同晚輩胞妹，宋老伯盡可安心！”
宋寶梁沖船尾喚道：“蓮兒，你進(jìn)來罷。”
宋蓮兒早將適才三人之語，聽得清清楚楚。緩緩邁入舫閣，珠淚潺潺道：“父親，不要丟下女兒，女兒要去祭奠師父，以謝施教之恩?！?p> 宋寶梁黯然道：“為父知你與師父情深義厚，然嘯云突遭橫禍，狀況未明，你還是留在這陪伴哥哥姐姐罷。”
宋蓮兒抹把眼淚，顫聲道：“父親，我......”
宋寶梁見女兒如此，心頭老大不忍，嘆息一聲道：“蓮兒聽話，倘若無事，父親明日便來接你?！?p> 慕容楚楚摟住她，安慰道：“姐姐時(shí)刻陪著蓮兒，那也不去?！?p> 安子衣忽道：“宋老伯，晚輩也曾學(xué)些拳腳，雖稱不上什么武林高手，危機(jī)之時(shí)許能應(yīng)付一二。莫如我們同往，彼時(shí)好有個(gè)照應(yīng)?！?p> 宋蓮兒掙開慕容楚楚雙臂，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首道：“蓮兒多謝公子?！?p> 安子衣忙扶起她，含笑言道：“毋須多禮，你與姐姐在此多多親近。”
那宋寶梁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慕容楚楚脈脈含情道：“哥哥當(dāng)加小心，早去早回。”
安子衣陡感心頭一熱，點(diǎn)頭示意。
宋寶梁眉頭緊鎖道：“也罷，我們走吧。”
四人將畫舫搖至江畔，囑咐幾句便消失在月夜里。
慕容楚楚道：“蓮兒，咱們將船劃到江中等候?！?p> 宋蓮兒依言撐起竹篙用力一點(diǎn)，畫舫朝遠(yuǎn)處緩緩蕩駛。
兩人使出輕功，飛檐走壁，踏草躍樹，徑往東洲鎮(zhèn)而去。
安子衣愈奔愈驚，心想始下山時(shí)，我自以為武功超群絕倫，輕功‘蛇行狐步’更天下無匹。孰料數(shù)日來，卻竟遇到這些高人，一個(gè)個(gè)皆相貌平平，深藏不露。莫說宋寶梁老翁、慕容楚楚，許或連那位小小的宋蓮兒，恐我也非對(duì)手。
忽聽宋寶梁問道：“慕容公子，你的輕功師承何人？”
安子衣正蹉嘆游離間，聞聽惑然道：“甚么？”
宋寶梁側(cè)首看著他道：“慕容公子師承哪位前輩？”足下仍未停歇，宛若利箭激射一般。
安子衣這才恍然，先前在畫舫時(shí)，慕容楚楚曾引見，說自己叫慕容子衣來著。當(dāng)下回道：“晚輩無有師父，是葉大哥教我的?！?p> 宋寶梁沉吟道：“葉大哥？”
安子衣見狀，忙解釋道：“葉大哥名諱葉風(fēng)舟，其實(shí)便是晚輩之師，但此人非常謙遜和藹，教我等以兄弟相稱?！?p> 宋寶梁戛然而止，瞪目問道：“當(dāng)真是葉風(fēng)舟么？”
安子衣點(diǎn)點(diǎn)頭：“正是，宋老伯有何疑慮？”
宋寶梁面露喜色，追問道：“現(xiàn)今風(fēng)舟身將何處？”
安子衣道：“前些日子在永嘉府，晚輩與葉大哥辭別。于今掐指算來，許已到了臨安城罷?！?p> 宋寶梁抓住他的胳膊，急低聲吟道：“燕棲南城，水蕩舟溟。群鳥飛絕，孤宿蘭亭?！?p> 安子衣一怔，接道：“飛雪踏梅，虎匿龍吟?！?p> 宋寶梁頷首道：“你是飛虎刺衛(wèi)第幾壘？”
安子衣道：“屬下飛虎刺衛(wèi)右二壘，請(qǐng)問老伯......”
宋寶梁仰天哈哈大笑道：“老朽原乃探事亭兵都衛(wèi)副衛(wèi)主，三年前隱居?xùn)|洲島?！?p> 安子衣慌單膝下跪，俯首尊呼：“屬下飛虎刺衛(wèi)右二壘，拜見前老衛(wèi)主。”
宋寶梁道：“起身罷，我且來問你，此行所為何事，莫非刺殺臨安知府桂章？”
安子衣頷首道：“正是，老衛(wèi)主從何得知？”
宋寶梁道：“使命可曾完結(jié)？”
安子衣點(diǎn)點(diǎn)頭道：“昨晚業(yè)已得手，屬下正待前往雁蕩總舵訖令?！?p> 宋寶梁道：“你那胞妹喚作甚么？”
安子衣心想，我怎還有個(gè)妹妹？驀然尋思過來，回道：“她名叫慕容楚楚，并非屬下至親，實(shí)為途中在永嘉府偶遇，葉大哥也曾見過?！?p> 宋寶梁似有所思，自言自語著：“慕容楚楚，慕容楚楚......”少頃言道：“休去管他，我們先到東洲鎮(zhèn)再作打算?！?p> 約莫半個(gè)時(shí)辰，二人來至江中一座孤島上。
只見周圍竹林搖曳，鳥獸不時(shí)嘶鳴，隱隱約約幾間石屋，在月色下仿似數(shù)塊偌大磐石。
安子衣道：“宋老衛(wèi)主，這便是那云老前輩的居處么？”
宋寶梁低聲道：“老朽不姓宋，本姓韓名保宋。先祖乃抗元名將韓世忠、梁紅玉夫婦，因恐官府細(xì)作查探惹禍，故改為宋姓?！?p> 安子衣‘啊’的一聲驚呼，抱拳作揖道：“原來老伯便是人稱‘踏浪摘云’的韓老前輩，屬下失敬！”
宋寶梁道：“徒負(fù)虛空，都是江湖朋友戲耍亂叫的。”
說著話，已走到院內(nèi)石屋門前。
安子衣疾縱兩步，正待伸手叩敲。
宋寶梁口中輕噓一聲道：“房內(nèi)情形未明，我們?nèi)ズ筮?。”言畢飛身繞過石屋，來至后院。
又遠(yuǎn)行約數(shù)十步開外，方在一處陡峭石壁下止身。
安子衣奇道：“老衛(wèi)主，來此作甚？”
韓保宋并未言語，只伸手在壁面摸索。
陡聽‘吱呀呀’微微響動(dòng)，石壁上赫然敞開一個(gè)方洞，高約丈余，寬約三尺。
韓保宋道：“隨我來！”話音未落，便平身‘咻’地激射而入。
安子衣愣了愣神，遂使出‘蛇行狐步’的輕功緊跟其后。
起端時(shí)還有月色鋪地，往里疾行，卻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先是‘嘭’的一聲，緊接有人暴喝道：“老不死的，你果然來了！”
這‘嘭’的一聲，是安子衣撞在了石壁上。
然暴喝聲依然在洞中回蕩，卻不知何許人也。
安子衣揉揉額頭，慌循聲尋覓。
方轉(zhuǎn)了個(gè)彎邁進(jìn)石屋，卻見兩個(gè)人正在打斗。
旁還立著四個(gè)黑衣人雙手抱肩，冷目旁觀。
那酣戰(zhàn)之人一者正是十六亭衛(wèi)前兵都門副門主，江湖人稱‘踏浪摘云’的韓保宋。
另位老者皓首長發(fā)，體型精瘦。
安子衣低吼一聲，拽出寶劍徑?jīng)_過去。
只見韓保宋‘啪啪’兩掌，迫開那皓首老者，大叫道：“快退回洞里去，返江畔帶蓮兒先走！”
安子衣聞聽，不及細(xì)問，雙足急拔地而起，轉(zhuǎn)身向石洞飛縱。
那四個(gè)黑衣人桀桀笑道：“小子，往哪里逃！”身形微晃，已齊刷刷堵住洞口。
韓保宋冷哼一聲道：“谷梁陀羅，以為老朽怕你不成？”
那皓首老者道：“韓老頭，速束手就縛，灑家便饒你不死，還可上奏朝廷，封你為護(hù)國將軍！”
韓保宋道：“老朽生為大宋之人，怎能做蠻夷鷹犬！”
谷梁拓羅道：“不識(shí)抬舉，灑家這便送你去那奈何橋?！?p> 這二人雖說著話，手腳并未停歇。只見罡風(fēng)呼呼，霎時(shí)已過了數(shù)十招，石屋內(nèi)頓如駭濤逐浪，直震得周圍嗡嗡作響！
那廂五個(gè)人也各亮兵器，纏斗一起。
戰(zhàn)約數(shù)十合，安子衣漸感不支，倉促間使出‘蛇行狐步’輕功，穿梭在四個(gè)黑影人當(dāng)中，一邊躲閃游走，偶趁隙刺出一劍。
倏見黑影一閃，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擲，大喝道：“跑！”
安子衣早飛出數(shù)丈開外，一招‘鷂子翻身’落在洞中，回頭速掃一眼，遂擰身原路疾奔。
驟聽‘轟隆隆’一聲巨響，洞口盡頭已被震塌。
安子衣跑出石洞，頓足躍上屋頂，見遠(yuǎn)處有顆參天松樹，急縱過去上了樹枝，委身匿藏，聚目朝石屋窺探。
小院里除了偶爾的蟲蛙嘶鳴之聲，再無其他。
安子衣悲慟不已，一邊擔(dān)心韓保宋安危，一邊尋思：“來時(shí)兩個(gè)人，歸時(shí)只余自己，倘若韓老門主遭遇不測，教我如何向蓮兒交代......”
此時(shí)天空月芽西偏，照在郁郁蔥蔥的叢林上，泉水從石屋前山泉淙淙流瀉，映晃著弱弱的白光。
又過了會(huì)兒，還未見動(dòng)靜。
安子衣只好躍下大樹，往富春江方向遁去。
正行之間，忽聽有人喊道：“子衣、子衣......”
安子衣定睛看時(shí)，一個(gè)黑影打?qū)γ骘w來。
待那黑影看到他之后，遂止身問道：“是你么子衣？”
安子衣道：“楚楚，你怎么來了，蓮兒呢？”
那黑影正是慕容楚楚，聽問回道：“你與宋老伯離開后，我左思右想，實(shí)難放心的下，便將她留在畫舫獨(dú)來尋找。”
安子衣大驚，慌催促道：“快去江畔！快去江畔！”
慕容楚楚一愣，蹙眉言道：“怎地，你不愿見我么？為何方才碰面，便急匆匆趕我？”
安子衣大聲道：“詳情容后再述，你先回畫舫帶蓮兒走！”
慕容楚楚又是一愣，嗔怪道：“這半夜三更的，你教我?guī)弮喝ツ抢铮磕浅宰砹司?，凈說些無由頭的話！”
安子衣道：“宋老伯他......”
言之未完，便聽身后有人喚道：“子衣......”
安子衣忙轉(zhuǎn)過頭，問道：“甚么人？”
韓保宋忽從暗處竄出來，氣喘吁吁道：“是我?！?p> 安子衣忙上前扶住，打量著問道：“老衛(wèi)、宋老伯受傷了？”
韓保宋‘噗’的噴出一股鮮血，癱軟在地，弱弱言道：“那老兒的龍虎十象功果然厲害，我適才硬接一掌，頓覺真氣亂涌，周身如刺?！?p> 安子衣屈膝跪下，垂淚道：“是晚輩無能，牽累老伯......”
韓保宋深吸了口氣，看著他道：“附耳過來?！?p> 安子衣慌傾首伏身，湊在他嘴邊。
韓保宋聲若蚊蠅，唇角微動(dòng)。
安子衣不迭點(diǎn)頭道：“晚輩明白、晚輩記下了?！?p> 慕容楚楚則躍上旁邊一棵大樹，凝目朝遠(yuǎn)處眺探。
少頃，只聽韓保宋長嘆一聲道：“蓮兒就拜托你了！”
安子衣抽咽道：“老伯安心罷，晚輩必定照辦！”
韓保宋抬起右手，指向上面道：“她、她......”
安子衣旋聽，旋看向慕容楚楚。
須臾，又聞韓保宋長‘噓’一聲，方才緩緩閉上雙眼，頭歪向旁側(cè)。
安子衣低吼道：“宋老伯、宋老伯......”
慕容楚楚忽地跳下來，大驚失色道：“怎么，宋老伯他......”
安子衣哭了會(huì)，強(qiáng)忍內(nèi)心悲痛，拔劍就地掘出一個(gè)大大的土坑，將韓保宋抱入埋葬。
慕容楚楚面無表情的，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安子衣跪在墳?zāi)骨?，又不禁的哽咽起來?p> 慕容楚楚道：“人死不能復(fù)生，況且蓮兒還在畫舫......”
當(dāng)安子衣聽到‘蓮兒’兩字，大叫一聲：“不好！”速即拔足飛縱而去。
慕容楚楚一怔，喚道：“子衣，等等我！”
待二人前后風(fēng)馳電摯般來至江畔，躍上畫舫。
只見宋蓮兒已仰面倒在船板上，雙手緊緊攥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