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江上漁者
安子衣自是十分高興，端茶送水坐在一旁。
只聽慕容楚楚笑盈盈道：“我正待抓名侍衛(wèi)問個明白，忽見師兄莫干湖自廂房內跳出來問道，楚楚，你來作甚么？”
安子衣惑然道：“莫干湖？他與那日你在永嘉府所遇的莫干山是何關系？”
慕容楚楚道：“你果然聰明，莫干湖便是那莫干山哥哥。月英宮還在時，他二人便是左右使者?！?p> 安子衣點點頭道：“原來如此?！?p> 慕容楚楚接著述道：“莫干湖與莫干山不同，多少還有些良知。當時我言道，大師兄，今日我是來刺殺知府桂章的，你休想阻攔。莫干湖聞言，說桂大人正在書房，無論如何，也不能教你把他殺了。我登時大怒，拔劍便刺。那莫干湖往過一閃避開又說，師妹你真要如此么？我趁隙虛晃一劍，沖進房內。果見那知府桂章，正端著茶坐在書案旁。他瞧見我先是一愣，繼而立身就逃，口中大喊著來人、有刺客！我不容分說，上前一劍將他戳倒便往外跑。恰在這時，莫干湖也闖了進來。他看到眼前情景，搖頭嘆口氣說，楚楚你也恁任性了，這不是要害死師兄嗎？我冷笑道，你要拿我交差嗎？誰知莫干湖思索片刻，竟說西院那里無人看守，你快去罷，從今后我們行同陌路。我也不與他啰嗦，徑往假山出尋你?！?p> 安子衣大贊道：“姑娘真乃巾幗英雄，當勝過普天下七尺男兒！”
隨后又坐在床榻上促膝而談，整夜未眠。
翌日晨起，洗漱用膳完畢。
安子衣收拾停當，準備返回雁蕩總舵。
慕容楚楚道：“昨夜那狗官已死，必定傳得沸沸揚揚。反正我們閑暇無事，也不著急趕路。何如去街上瞧瞧，看百姓們是如何議論的？”
安子衣心想也是，桂章身亡并非親眼所見，身為一名刺殺門虎衛(wèi)，怎能如此輕易相信。便道：“就依姑娘之言?！?p> 二人遂扮作夫婦走出客棧，來到街邊一間茶肆里，撿了個靠窗的方桌相對而坐，旋飲茶旋佯裝無所事事的樣子。
不大會兒，熙熙攘攘進來七八個人，分作兩桌，喚小二上茶。
只聽有人小聲道：“周老二，你可聽說，昨夜將近三更時，知府桂章被一位年輕女子殺死了?！?p> 那喚作周老二的人聞言，緊張兮兮的朝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錢老大，儂個盝兒腦西搭牢了，現(xiàn)官兵正四處緝拿刺客，倘被人聽見少不得吃官司?！?p> 又有人道：“我也聽說了，那女子猶如仙女下凡，只這么玉指一點，知府桂章便嗚呼哀哉了?！?p> 錢老大又道：“周老二你怕個鳥兒，官兵欺壓良善，我們不敢反抗，還不敢說話么？”
周老二不耐煩道：“儂兩個千死擺到，死樣怪氣，當心被官爺捉了去，拷板游街?！?p> 安子衣含笑輕語道：“楚楚，他們以為你是仙女嘞?！?p> 慕容楚楚嗔道：“公子休聽他們胡言亂語，我們走罷?！?p> 安子衣?lián)u搖頭道：“姑娘的行俠仗義之壯舉，在下怎能不聽，且等一等，看他們還說些什么?！?p> 錢老大接著言道：“還聽說那女子殺死桂章后，‘咻’地一下就飛上天了，府衙幾百名侍衛(wèi)，就那么眼睜睜的看著?！?p> ......
慕容楚楚起身催促道：“公子，時已近晌午，我們還要趕路，走罷?！?p> 安子衣這才意猶未盡的喚道：“小二，會賬?！?p> 行至坊間，又瞧許多百姓三五成群的，圍在一起交頭接耳，形色俱有些惶恐。
慕容楚楚道：“這些人不去勞作，卻在大街上言長道短，真是一群食古不化，愚鈍無知的刁民。”
忽有人從后面慌慌張張跑來，自二人中間穿躥而過。
慕容楚楚娥眉一蹙，嬌喝道：“呔，你亂撞甚么？”
那人也未回頭，轉個彎便消失在小巷中。
安子衣笑道：“許他遇到火燒眉毛之事，由著去罷?！?p> 慕容楚楚嫣然一笑道：“公子，我們何時前往雁蕩山？”
安子衣道：“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我置辦些干糧物什便上路。”
慕容楚楚移步至街邊，叮囑道：“公子速去速回?！?p> 安子衣略微點點頭，朝遠處酒肆走去。
方邁入門檻，只聽有人低聲道：“公子隨我來。”
安子衣定睛看時，見正是適才那位莽撞路人，遂依言跟在身后，抬腳上了二樓。
未待落座，那人便抱拳言道：“燕棲南城，水蕩舟溟。群鳥飛絕，孤宿蘭亭?！?p> 安子衣忙拱手道：“飛雪踏梅，虎匿龍吟?！?p> 那人聞聽，單膝下跪道：“小的乃官商門右九衛(wèi)富金山屬下，飛鴿信使曹阿成。”
安子衣頷首道：“起來罷，所為何事？”
曹阿成起身回道：“桂章已死，鴿衛(wèi)訖令！”
安子衣淡然言道：“知曉了，你可回稟富九衛(wèi)，說我欲在午時離城，前往雁蕩總舵?！?p> 曹阿成躬身施禮道：“屬下遵命！”言畢，轉身疾去。
安子衣、慕容楚楚兩人沿著錢塘江畔而下，傍晚行至富春縣境內。
但見天空旎旎細雨如絲，兩岸弱弱微風拂流。
有霖江南《富春江》詩曰：一江霧雨半城煙，亭臺樓閣水云間。鴛鴦綠波輕展翼，蕩得漁舟微微顫。
安子衣雖劇毒未解，然卻幾經(jīng)周折完成了刺殺任務。此時身邊又有佳人相伴，思來不禁悲喜交集，仰天大叫道：“真美啊！”
慕容楚楚道：“安公子，你今后喚我楚楚，我喚你子衣，如何？”
安子衣更加一喜，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楚楚，咱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么？”
慕容楚楚面若桃花，螓首輕點。
安子衣恍然如夢，癡癡言道：“真的么，是真的么？”
慕容楚楚含笑嗔罵道：“呆子，莫一驚一乍的，教旁人聽了去，怪難為情的。”
安子衣沖江水高聲大喊道：“怕甚么，我恨不得教天下的人都知道?！?p> 慕容楚楚道：“值此細雨靡靡光景，何不雇條小船，我們劃到江中，游玩一會?！?p> 安子衣道：“應當，應當。”遂向泊岸喊道：“艄公，艄公?！?p> 一條畫舫緩緩搖來，船尾一位老者劃槳，船頭有位豆蔻年華的少女，撐著竹篙。
安子衣道：“楚楚，這條船如何？”
慕容楚楚道：“甚好?！?p> 老年船家問道：“客官，要過渡么？”
安子衣道：“不過渡，我們去江中玩耍?！?p> 老船家言道：“半個時辰須五十文錢，請問......”
安子衣擺手言道：“休要啰嗦，給你一錠銀子?！毙f旋掏出銀兩，擲向船家。
老船家忙伸掌接住，又放下一條長長踏板，言道：“客官請上船！”
二人攜手依偎在舫內欄桿上，并肩遠眺。
船家木槳入水，波浪‘啪啪啪’打在船身，畫舫調了頭，悠悠劃向江心。
慕容楚楚情意所至，不由吟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正是詩經(jīng)中《采葛》一賦。
安子衣聽了，心中微微作痛，問道：“楚楚，你莫非還思念風舟大哥么？”
慕容楚楚輕嘆一聲道：“梅花戀雪寒風綻，冰雪無情自歸塵。”
安子衣登時興致全無，望向遠處山巒發(fā)愣。
忽聽老船家也唱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慕容楚楚聽著，不由呆呆出神。
安子衣卻暗暗稱奇，想不到老船夫偌大年紀，卻也是性情中人，實教人折服。便回頭道：“老人家年輕時，必定有許多女子喜歡?！?p> 那老船家哈哈大笑道：“老朽適才見姑娘情深義重，便隨聲附和幾句，獻丑，獻丑?！?p> 慕容楚楚姍姍走過去言道：“老翁，就在這停會吧。”
老船家道：“均聽姑娘吩咐。”遂放下木槳，教那少女倒了壺茶水。隨后父女坐在船頭，任由畫舫蕩來蕩去。
安子衣進前施禮道：“在下有禮，請問老翁高姓大名？”
老船家抱拳道：“甚么高啊低的，尋常百姓沒那么多講究。老朽叫宋寶梁，這是小女宋蓮兒?！?p> 安子衣仔細打量起來，見他年逾半百，身形干瘦，然雙目卻炯炯有神。旁那女子柳眉皓齒，模樣十分俊俏。
慕容楚楚道：“觀老翁言談舉止，少時絕非凡人?！?p> 宋寶梁道：“幼時懵懂無知，不提也罷。兩位哪里人，是來富春縣游玩的么？”
慕容楚楚笑答道：“小女名叫慕容楚楚，這位是家兄慕容子衣，我們乃應天府人氏，前往雁蕩山路經(jīng)貴地。”
宋寶梁撫髯頷首道：“適才聞聽小姐妙音，直教人心胸無由的豁然開朗起來?！?p> 安子衣道：“既是有緣，當暢飲幾杯?！?p> 宋寶梁聞聽，忙起身拱手道：“所言甚是，承蒙兩位看得起。蓮兒，快做些小菜來?！?p> 少女宋蓮兒稚聲應道：“知道了父親?！彼煦@入舫閣中生火。
慕容楚楚問道：“蓮兒步法輕盈，不知師承何人？”
宋寶梁一怔，哈哈笑道：“老朽有一至交好友，閑暇之余常哄著她玩。我只道都是些花拳繡腿，難入眼的雜耍。怎地，姑娘看出了甚么？”
慕容楚楚目不轉睛道：“仿如月英宮的‘拂風錦云縱’輕功，不知你那位好友何名？”
宋寶梁詫異道：“姑娘如何得知？”
慕容楚楚道：“實不相瞞，數(shù)年前我曾拜在月英宮主伊無雙門下，她老人家的師祖，便是前朝一代女俠李玉茹。蓮兒的身形步法，與本門極為相似。”
安子衣尚未留意，聞聽后忙舉目細看。
果見宋蓮兒身體輕盈，移轉在舫閣之間。
宋寶梁聽了，似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這么說我那老友乃世外高人了？”
慕容楚楚笑道：“那宋老翁心里明白，在下就不得而知了?！?p> 安子衣問道：“宋老伯，請問尊駕現(xiàn)居何處？”
宋寶梁道：“名叫王大成，大伙平昔都喚他王老漢，與老朽是鄰居，同住東洲鎮(zhèn)。”
慕容楚楚道：“明日煩勞宋老翁指引，我們好前往拜訪?！?p> 宋寶梁點點頭道：“何須明日，用過晚膳老朽便帶你們去?！?p> 忽聽宋蓮兒在舫閣內喚道：“父親，飯菜已備下了?！?p> 宋寶梁道：“皆是些山間野味，湖泊腥物，不成敬意，兩位請?！?p> 慕容楚楚與安子衣也不客氣，前后邁入舫閣，
只見中間長案上整齊擺放幾碟小菜，酒盅瓷碗甚為精致，雕花鐫字，宛然宮廷之物。
宋寶梁道：“兩位毋須客氣，請坐?！?p> 安子衣拿起竹箸，夾起一塊西湖醋魚送入齒間，方咀嚼幾下，頓覺馨香直沁肺腑，不由大贊道：“蓮兒恁好本事，如此美味那里去尋！”
慕容楚楚吃了一口，也贊道：“宋老翁，蓮兒小小年紀，烹飪之技便如此了得，你老人家享福不淺呢?！?p> 宋寶梁哈哈笑道：“老朽長居湖泊江河之上，游于山巒岸畔之間。小女無事便探究這些吃食，或所謂熟能生巧，這幾碟漁鄉(xiāng)土味，使二位見笑了?！?p> 慕容楚楚聽了言道：“此景正應了那北宋范國公《江上漁者》之五言：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入風波里?！?p> 宋寶梁道：“慚愧，慚愧！姑娘不但滿腹經(jīng)綸，莫非還精通美食之道么？”
慕容楚楚接著吟道：“有珍饌，時時饋。滑甘豐膩。紫芝熒煌，嫩菊秀媚。貯瑪瑙琥珀精器。延年益壽莫擬。人間烹飪徒費。休說龍肝鳳髓。動妙樂、仙音鼎沸。玉簫清，瑤瑟美。龍笛脆。雜還飛鸞，花裀上、趁拍紅牙，馀韻悠揚，竟海變桑田未止?！?p> 宋寶梁不迭點頭道：“佩服、佩服，此為前朝會稽郡王《采蓮袞》一賦，姑娘才學，實令老朽汗顏?！?p> 宋蓮兒早已羞得面紅耳赤，默坐在一旁垂首扯弄絲帕。
宋寶梁舉起酒盅道：“痛快，不想今日偶遇兩位非凡少年，老朽實乃三生有幸，來共飲此杯。”
三人興致盎然，連干數(shù)盅。
安子衣又提起酒壺傾倒，壺中卻點滴不剩。
宋蓮兒見狀，忙起身溫酒。
正在這時，驟聽有人喝道：“老不死的，灑家到處尋你，你卻躲藏在這里享清閑，給我滾出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