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有他吃不完的,沒我一口熱湯喝?”
齊吞麚冷笑著指著那盆漢子沒動的溫湯,因為端上來后就沒動過,湯上飄著的一層摻雜了少許淡黃色的乳白色浮渣十分顯眼。
漢子一拍腦袋,本想著等那精瘦少年吃完與他的碗筷一并收了的,誰想這才來的少年居然在這上面做了文章,只好賠笑道:“那是漢子我做來自己吃的,和那位客人無關(guān)……實在不是針對客人您,只是今天小店確實不開張了?!?p> 說到這漢子看到少年的臉色并沒有往好處變化,只好順著自己的話補充道:“……您明天一早來,我多送您幾個小菜,您看成不?”
齊吞麚瞇著眼睛,見穆子懷并沒有表示,低頭的模樣不要太過乖巧溫順,心中大快。
怎么,上次那種挑釁的眼神去了哪里?莫非是看到這兩天我跟著錢大人身后做事,心中不敢了?
“既然是你自己做來吃的,放那干嘛,你倒是吃啊?!?p> 漢子兩頰微紅,有些惱怒,這少年怎能如此咄咄逼人,望著上面那層漸冷的浮油,聲音生硬道:“客人何必為難我呢,那要不這樣吧,明早算我請您的,可行?”
齊吞麚嗤笑一聲,有些戲謔的望著漢子,自是明白泥人也有三分火氣的道理,但能不能發(fā)泄出來……那就不是泥人能說了算的,倒是你穆子懷,又有幾分火氣呢?旋即掏出一塊碧綠色的腰牌按在桌上,與先前錢牧原交予城中策馬一騎的那塊如出一轍。
“我差你這點錢?“
漢子心頭一震,臉色有些難看,雖然看不懂腰牌上寫的是什么,但此時也明白,這位八成就是前幾日關(guān)了城門復(fù)又打開、商隊傳的沸沸揚揚的從外地來的官員了,這樣的權(quán)勢是他們這些平民百姓無論如何也得罪不起的,心頭的火氣瞬間蕩然無存,僅剩下畏懼以及茫然,強笑道:“小人有眼無珠,官爺既然光臨小店自然不需要分時候……小的這就去給官爺上湯……”
“不急,哪能礙著店家吃飯呢?”少年不依不饒,笑容捉摸不定。
漢子只得點頭應(yīng)好,臉色極其難看的站到了穆子懷身前,掃向穆子懷的余光并不友好,畢竟若不是這位客人他也不會將店開到現(xiàn)在,更不會有這一檔子事……
漢子默念一聲同情心害死人……伸手就要去端那盆還剩些余溫的湯。
手指并未觸著那個在他手中洗刷過無數(shù)次盛湯的瓷盆,而是一小塊如石子一般堅硬卻無比光滑且?guī)в袦責岬乃殂y……另一只與漢子截然不同有著纖細手指的手掌將其端起。
漢子有些驚疑不定的看著那個站起身的少年還有那盆微微晃蕩的黃湯,摸著手中那顆入手無比實在的硬物,不明所以。
“客人……”
兩個少年本就坐的不是很遠,相隔一個桌位而已,穆子懷端著湯盆站到了齊吞麚的面前也就是三步的事,然而穆子懷這三步步子略大略急,帶著水珠的瓷盆邊緣幾乎就要碰到了齊吞麚的鼻子。
齊吞麚死死地盯著穆子懷的眼睛,額角已有青筋凸起。
“你要的熱湯,算我請的?!?p> 語氣平淡,仿佛本該如此。
穆子懷到現(xiàn)在還未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這個看上去與自己一般年歲的少年,也隱約知道了對方的身份,所以視線交匯的一瞬間還是示了弱,但這并不代表……這個人可以莫名其妙的騎在他的頭上,還如此帶著優(yōu)越的……放肆。
既然如此,那就算我請的。
還有些慷慨。
不等齊吞麚多說半句,直接將瓷盆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回頭再將那兩碟沒動的小菜端來,完完整整的湊了一桌。
那個碧綠色的腰牌安安靜靜的躺在瓷盆與兩碟小菜中間,與三者挨得極近卻都沒有接觸。
而穆子懷在擺完兩碟小菜后就這么在齊吞麚面前坐了下來,兩人好似鋪子里常見的一對老友,主人家的為其接風洗塵,又似兩個風塵仆仆的旅人相互餞別。
這卻讓漢子急壞了,這,這不存心跟官爺過不去嗎,就算不識字也該知道腰牌不是咱們老百姓能帶在身上的,百姓怎么能跟官斗?
“官……官爺……我這就把這小子轟出去……給您做份新鮮的……”
“你什么意思?”齊吞麚冷聲打斷了漢子的話,視線仍然放在穆子懷的身上,產(chǎn)生了與第一次見面時同樣的疑惑,為什么一個臨時的扈從敢對他如此挑釁,尤其是那眼底的不屑……這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他迫切的想要讓那種令他難以忍受的目光、那個厭惡的年輕人就此消失。
穆子懷聽到這二人的話語,表情并未因此有些許變化,答非所問:“怎么,不賞臉?!?p> 齊吞麚氣息略顯沉重,隱于桌下的拳頭緊握,衣袍無風自動,放置于桌上的湯水并未因為靜置而停止晃蕩,乳白色的浮油在湯面雀躍著,只剩余溫的肉湯此時倒像是剛剛燒開般劇烈的跳動著,就連酸蘿卜和酸豆角這兩碟小菜都像是放在油鍋中爆炒那樣不斷地彈出碟子,偶有湯汁豆豉濺到穆子懷干凈的衣擺留下幾點油印。
穆子懷似是沒有察覺到一般,神情淡漠,依舊望著齊吞麚的雙眼,大抵明白這位同齡人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于是眼中的輕蔑愈發(fā)凝實。
燕翎衛(wèi)現(xiàn)在挑人都這么松懈了嗎……我若是不對你動手是不是要用內(nèi)力把這盆羊肉湯灑弄干凈?
可憐漢子哪里見過這番場景,張口卻說不出什么話來,嘴張的還能再塞兩塊炊餅。
齊吞麚從那日的一眼挑釁便判斷這廝也是有著爭強好勝的少年心性,這系列的種種無非都是想逼穆子懷對他動手,好能有個由頭將他就地正法,然而卻從沒想過穆子懷此時表情淡漠,無論這油湯如何飛濺都不能激怒其分毫。展現(xiàn)了內(nèi)家功夫卻也未能掀起他眼中的波瀾,甚至更為不屑,這讓齊吞麚如何能不怒!
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到幾時!
齊吞麚眼中兇光大盛,桌下拳裂成爪,袖籠鼓動,桌上的那一盆濁湯剎時離桌,就要扣在穆子懷的臉上!
穆子懷眼皮微掀。
門外有人輕咳。
于是一切都歸于平靜,若不是湯水仍有余波店家怕是要懷疑先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你的臉,值幾個錢?”齊吞麚清晰的感受到了來自身后的目光,明白這是一個警告,卻仍舊不想丟了場子,咬牙切齒道。
有一中年人背負雙手站在門外,映著刺眼的紅霞看不清楚是何模樣,卻不難辨認其身形的壯碩。
穆子懷并未出聲,沉默地看著齊吞麚的身后,那個腰牌的真正主人,無聲地一蹬腿將條凳往后滑了一步,腳尖向外,小腿肌肉微微隆起,就連手掌都已收到了桌下。
中年書生沖著漢子和藹一笑,走上前來,在齊吞麚極度不爽的目光下移開了兩個小碟,將腰牌從桌上拿起,揣進了懷里。
腰牌在先前那爆豆和濺湯的過程中竟是沒有被沾染到任何一分,依舊干凈光亮。
“既然店家今日不開張那我們就不多叨擾了,明早再來嘗嘗店家的手藝?!卞X牧原溫和道。
比起戾氣極重的少年,這位中年書生顯然更具有親和力……舉手投足之間沒什么官架子,說不出為何卻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個官員。
漢子還是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只得點頭應(yīng)好。
然后錢牧原望了一眼穆子懷,語氣有些許責怪的意思,但卻是長輩對著晚輩的口吻,并沒有興師問罪那般嚴重:“老師既然生病了你怎么也該留在他身邊照料,怎好一人來這里享一時口?!煨┗厝シ汤蠋?,也好早日拜在他的門下?!?p> 穆子懷不做任何爭辯,站起身來微微低頭,再退半步,語氣似也無波無瀾,與話音都有些顫抖的齊吞麚截然不同,“大人說的是,我這就回去。”轉(zhuǎn)身抓起那把靠在墻上的油布傘,行至門前告了聲辭便朝向住處快步走去。
直至少年的離開,店鋪中那若凝固的空氣也未能完全化解,老實的店家呆若木雞,怔在原地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站得筆挺,看上去頗為滑稽。
錢牧原借著夕陽下的虹光瞥了一眼穆子懷原先坐的條凳下方,因道路潮濕,行人鞋下的泥與鋪子里原先地上就有的灰混雜在一起便成了濘,清晰可見條凳四腳有三腳分別滑了三個圓弧,鞋印前腳掌旁的泥濘厚于腳跟,幾步全是在后退……只是為了能更快的抓住那把傘嗎……
這是錢牧原第二次見穆子懷,而第一次……似乎并沒有看見那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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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懷腳步平穩(wěn)但絲毫不慢,并沒有像來時那般撐著大傘,行出店門后沒有半點回頭的意思,就像一個急著趕路的行人,埋頭前行著。
然而還未行出這塊街區(qū)便被那有些酣醇的聲音叫住。
穆子懷心頭微緊,站定回頭,望著快步走來身邊的錢牧原與那位緊跟其后臉色陰沉如晦的少年,不著痕跡的將手伸向背后的油布傘。
“此時何必著急……我也是要去拜訪老師的,你我順路?!卞X牧原解釋道。
穆子懷微微點了點頭,讓錢牧原走在了自己的前頭,自己則想與齊吞麚走在后頭,錢牧原卻拉了他一把,讓他與自己并肩而行,只是笑道:“若真如我先前所說你能拜入老師的門下,那你就算是我的師弟,莫要生我這不懂事的下屬氣?!?p> 穆子懷并未嬌作,在其身旁換了個自稱,搖頭輕聲道:“學(xué)生不敢?!?p> 錢牧原身材高大,然而步距有意無意間卻拉扯的極短,以至于屋檐下的三人同行的速度著實不快,將僅僅百步的街道拉的極長。
錢牧原略帶責備道:“若是連這點自信都沒有,何談你先前所謂的與人講道理時的硬氣?”
穆子懷頓了頓,并未接話。
“年輕人,武夫也好,書生也罷,都多少需要些年少輕狂的意氣。“
“你是來讀書的,自然得想著如何才能中舉,才能步入仕途,也好為我大燕出一份力?!?p> “讀書人嘛……”
……
在這位高大的中年書生身上旁人是感受不到任何官架子的,就如此絮絮叨叨地帶著二人走在鄴城的街道上,或迎或側(cè)的對著那輪只剩半個的紅日。
跟在其后的少年臉色陰晴不定,死死地盯著穆子懷的后背,中年書生每一句話都使這雙三角眼中的仇視更深一分。
三人就這樣走進了一個極窄的巷子中,僅比并肩同行的二人肩頭略寬些許。
于是很自然的就有冰涼的雪水打在了那個高大寬厚的肩頭。
錢牧原望了一眼只管低頭走路的穆子懷,伸手摸了一下接到滴水的肩頭露出意味難明的笑容,“老師怕不是就是如此染了風寒吧?!?p> 穆子懷微微一怔,明白了錢牧原的意思,然而還是低著頭站其身旁,并未有任何表態(tài)。
錢牧原伸手接住滴下來的雪水,問道:“為何不撐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