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下去了。
莫小奴費(fèi)力地將洞口的石板推出去,熱烘烘的暑氣瞬間裹挾著大片塵土撲到了她的臉上。
像極了那夜烈火中飛揚(yáng)的煙塵。
莫小奴被嗆得連連咳嗽,慌忙彎腰躲避,視線卻驀地與兩個黑魆魆的小圓窟窿對了個正準(zhǔn)。
破損的白球、漆黑的小洞、整整齊齊的牙齒……
那是,骷髏!
一霎時,頭皮發(fā)緊、寒毛倒豎。
不知過了多久,莫小奴從驚恐中回過神來,視線重歸清晰,雙腿也漸漸地恢復(fù)了知覺。
她垂下眼眸,雙膝微屈向地上的骷髏施了一禮。
“主人家,打攪了?!?p> “這幾日,多蒙庇護(hù)。”
墳窟又如何?與死人共處三日又如何?若非那夜倉皇間跌進(jìn)這處墳窟,此時她早已是禁軍刀下的亡魂了!
莫小奴黯然良久,漸覺眼中發(fā)燙,忙轉(zhuǎn)身抬頭,手腳并用地從墓穴中爬了出去。
外面暑氣蒸騰,森森草木之中連一聲鳥叫也不聞,靜得像一片死地。
也可以說確實是一片死地。目之所及,高高低低的墳頭連綿起伏,覆蓋了一大片山坡。
但莫小奴并沒有再害怕。
病人,死人;新墳,舊墳。這些年她見得太多了。
畢竟全京城的小童都在傳唱“謙王府,死人窟;只有進(jìn),沒有出”呢。
如今,卻是進(jìn)也無從進(jìn)了。
謙王府,沒了。
莫小奴抬頭看向傍晚昏暗的山林,眼前仿佛又鋪開了漫天漫地的火光。
那一夜,她親眼看著數(shù)百名鐵甲禁衛(wèi)策馬持刀闖進(jìn)謙王府,親眼看著主院臥房的方向火苗竄起,親眼看著受傷的奴婢沖出府外、渾身是血地倒斃在巷口……
腳下的一截枯枝忽然斷裂,“啪”地一聲輕響,驚得莫小奴打了個寒顫,眼前的幻象倏然消散。
莫小奴茫然四顧,這才發(fā)現(xiàn)天邊的最后一縷晚霞也已沉入了黑暗。目之所及唯有夜色沉沉,氤氳流轉(zhuǎn)的薄霧如有實質(zhì)一般沉甸甸地向她的頭頂上罩了過來。
便在這時,身后的叢林之中忽然爆發(fā)出撲棱棱一聲大響。
莫小奴心中一緊,瞬時便已縱身躍進(jìn)了先前的墳窟。
一夜奔逃、三日躲藏,無數(shù)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她,早已成了驚弓之鳥。
幸而這一次并不是朝廷禁衛(wèi)卷土重來。
那聲撲棱之后接著是一片雜亂的鳥鳴。靜了整整一天的林子里,鳥噪聲此起彼伏。
原來是因為晚間暑氣稍減,憋悶了一天的鳥兒們等不及要出來一展歌喉了。
莫小奴自嘲地苦笑一聲,揉一揉適才摔痛了的腳踝,在墓穴之中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她必須馬上出去,一刻也等不得了。
三日來粒米未進(jìn),隨身帶的水囊也已空了快兩天了,這樣的天氣里再耗下去無異于等死。
因為腳踝受傷不能用力,莫小奴只得伸手把住洞口,用膝蓋頂住磚石,盡力護(hù)住腰腹艱難地向上挪動。
眼看洞口已在咫尺,她的手上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莫小奴腳下一滑狼狽地跌回洞中,待要縮手,卻發(fā)覺手指似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壓住了。
黑暗之中視物十分不便,她屏住呼吸凝神許久才堪堪看清——
那是,一只腳!
“被發(fā)現(xiàn)了!”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轟然炸響,莫小奴霎時渾身僵冷,如墜冰窟。
那只腳的主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恐懼,并且很享受這種捉弄獵物的愉悅。一陣可怕的寂靜過后,他“嘿”地笑了一聲,蹲下來俯身湊近了洞口:“看到你了,出來吧!”
微微的血腥氣混合著汗臭味撲面而來,莫小奴下意識地縮了一縮,瞬間清醒。
皇廷禁軍奉命辦事,哪有戲弄獵物的閑情?
這個人,不是禁軍!
恐懼消散,怒意隨之洶涌而起。
莫小奴咬牙忍痛猛然從那人的腳底下抽回了自己的手,狠狠攥緊:“什么阿貓阿狗也來與我為難!”
“哈!真是個女的!”外面那人發(fā)出一聲大笑,震得洞中簌簌落土。
莫小奴屏息不語,在黑暗中無聲地蹲坐起身,挪動腳步縮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里。
這時外面那人又將半截身子探了進(jìn)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見一團(tuán)陰影中發(fā)出嘎嘎的笑聲:“你別怕,我不是壞人!你剛出來我就看見你了,你躲在這里干什么?渴不渴?餓不餓?我給你拿幾個果子吃?”
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莫小奴將手縮到身后,挺直脊背保持著警惕的姿態(tài),聲音冷冷:“不必?!?p> “不餓?”那人又笑,“就算不餓,這墳窟子也不是住人的地方……”
黑暗中莫小奴屏住呼吸,身子如拉滿的弓弦一樣緊繃了起來。
下一刻果然聽到一聲悶響,是那個男人從洞口跳了進(jìn)來。踩塌的土塊隨著他一同摔進(jìn)洞中,塵土飛揚(yáng)。
男人咳了兩聲,嘿嘿笑著猛沖了進(jìn)來:“別害臊?。∧銢]有家,我缺婆娘,咱倆正好湊一對兒啊——”
話的尾音變成了一聲刺耳的尖叫,殺豬似的。
莫小奴目眥欲裂,手中緊緊地攥著一柄尖刀,濃稠的血順著刀刃淌下來糊到了她的手上。
可惜,刺偏了。
受傷的男人發(fā)狂般地亂叫亂踢,莫小奴幾次出手都沒能再傷到他,反而被他一腳踹在膝蓋上,險些跌倒。
男人適應(yīng)黑暗看清了莫小奴的方位,怒吼著撲了過來:“臭婆娘,我打死你!”
莫小奴慌忙躲避,雙目灼灼,死死地盯著男人的咽喉。
只需要……對準(zhǔn)……
拼著挨他兩拳沒什么的。她有信心只要尖刀不脫手,對方必死。
莫小奴心中有了成算,背靠洞壁站穩(wěn)身形看著撲過來的男人,雙手握刀預(yù)備著最后的一擊。
偏在這時,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從外面?zhèn)鱽?,緊接著是一個年輕清亮的男聲:“誰在那里?”
莫小奴與那男人同時一驚,一人縮手一人后退,隔著幾塊斷裂的棺材板無聲對峙。
年輕的男聲很快便靠近了洞口:“誰在那里?出來說話!”
莫小奴心中一動,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這時她對面的男人忽然怒聲吼道:“老子教訓(xùn)自己的婆娘,外人少管閑事……”
他話音未落,莫小奴立刻尖聲大叫:“誰是你婆娘?你這狗賊——我要?dú)⒘四?!?p> 說殺就殺。
莫小奴踩著棺材板向前沖出兩步,隨著那個“你”字出口,手中尖刀已狠狠地刺進(jìn)了男人的腹中。
男人捂著肚子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呼。
莫小奴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拔出尖刀嚎啕大哭。
哭聲不歇,手上也分毫不停。轉(zhuǎn)瞬間尖刀再次落下,這次對準(zhǔn)的是對方的咽喉。
外面的人明顯被這一變故嚇到了,靜了片刻之后忽然“咚咚”跑遠(yuǎn),不久又帶了另外一人“咚咚”地跑了回來:“喂!里面,還好吧?”
“殺人了,我殺人了!”莫小奴尖叫著,踉踉蹌蹌地退向了洞口。
洞中那男人一手撐地一手扶墻似要掙扎起身,喉嚨里發(fā)出含混的吼聲,卻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莫小奴靠在洞口向外看了一眼,確定外面那人穿的不是鐵甲皮靴,這才“嗚哇”一聲又哭了出來:“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惡鬼要找我索命了——”
哭聲戛然而止,她踉蹌一下“咚”地撞在洞口的墳磚上,慢慢地向地上滑了下去。
鶯梭憶江南
舊人新文,誠惶誠恐。過往看官,多多關(guān)照。(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