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坐了……”
尤利爾差點舌頭打結(jié)。他早準(zhǔn)備開溜,此刻正背對著列車。這無疑加劇了恐慌。站牌玻璃閃過白光,倒映出逐漸拉開的車門。他看到一雙踩高跟鞋的女人的腳,它們似乎突然出現(xiàn),立在黑洞洞的車廂前。
不對勁。一切都不太對。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回答。我在和誰說話?我是不是應(yīng)該逃走?真是怪事。我干嘛不跳下站臺,逃回休息室呢?但他卻傻瓜似的站在原地,乖乖回答問題。說到底,這東西是真實存在,還是我的瘋狂幻想?
不管怎么說,學(xué)徒心想,接下來會怎樣呢?
高跟鞋走下車廂。
他看見陰影中露出一雙小腿,然后是薄絲襪和包臀裙。出于禮貌,他不敢再看下去,但不看又讓他惶恐。沒人知道列車上會出現(xiàn)什么,沒人相信列車會出現(xiàn)在公交車站!蓋亞在上,我真是瘋了。
“蓋亞或許不清楚,但你的精神很正常?!甭曇魝鱽??!拔冶WC?!?p> 尤利爾吞吞口水,腦子里一片漿糊。她在和我說話,和我?但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他的耳朵愿意作保。此時此刻,除了向諸神祈禱,你還能干什么呢?
在四葉城,祈禱也需要方法?!都o(jì)念往生者》的序言里寫道:蓋亞守衛(wèi)行善者,故虔誠者途升,罪孽者沉淪,懺悔者歸省,再擇其路。死亡與存續(xù)之徑,贖罪之心乃信仰之源……
四葉城有不同的信仰,除了蓋亞,都不屬于尤利爾。女神和祂的福音。他在驚慌中狂想。我有沒有虔誠的贖罪之心?答案尚不確定,但福音的下一句他業(yè)已忘記。
這下完蛋。尤利爾不是尋常信徒,他在修道院長大,自小熟讀蓋亞福音,按理說不該忘得這么快。我怎么就沒把全本書背下來呢?
“背下來也沒用,這兒可沒有你的神。祂早死了?!迸舜叽伲澳愕降咨喜簧蟻??”
誰死了?他不懂。她催得太緊,但難道我能拒絕?尤利爾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卻說不出具體是哪里。就在這時,高跟鞋走出了陰影。
站臺邊立著個年輕女人。她幾乎可稱少女,上身套一件深藍色格子制服,下身被蕾絲短裙包裹,這些成熟穩(wěn)重的色彩并未掩蓋她的稚氣。她戴白手套,系粉紅絲巾,頭頂一只小巧的貝雷帽。這帽子很不端正,總朝左歪,蓋住的劉海顯得右邊厚、左邊稀疏。她皺眉打量學(xué)徒時,一只眼睛藏在頭發(fā)后。她胸前系一排漂亮的銅扣,頂部半扣不扣(由于體型原因,這里屬實有情可原),絲巾皺巴巴地穿過胸前。她似乎與整個季節(jié)都格格不入。
她的領(lǐng)子別著一枚徽章,因長久佩戴而磨損反光。它磨損得如此厲害,連刻字都快消失,非要人把腦袋斜下去六十度才能讀得清楚。
『浮云列車檢票員:D.D』
“你是……人?”尤利爾嘗試提問。她沒有想象中面目恐怖,也和傳說故事不搭界,似乎只是列車的乘務(wù)員而已。雖然他并沒見過真正的火車……只是,一位年輕女郎顯然沒什么可怕。
“我?我是檢票員,不是什么人類?!迸松焓洲垲^發(fā),露出耳朵下的珍珠墜。“你上不上車?”她催促。
等等,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人類是個職業(yè)……尤利爾不知該怎么回復(fù)。但上車?絕不可能。誰會上車呢?
畢竟,沒人知道它會開到哪里,總不可能是城南吧?
“城南?那么近?”檢票員小姐很不可思議?!熬腿?,何必坐車?寂靜學(xué)派付了賬單可不是為了讓我們把車開到街對面的!你也這么想,德拉?我就知道。”她說后一句時扭頭朝車廂?!安恍校∴?,你不是這意思,對不對?”然后又轉(zhuǎn)回來。
尤利爾完全不明白。三公里?寂靜學(xué)派?還有叫德拉的人?他徹底被這些名詞搞糊涂了。但奇怪的是,他也漸漸覺得不怕了。到底怎么回事?
D.D小姐還在那里喋喋不休。
“……路程和費用無關(guān)!這誰定的價?我要怎么收費?不,絕不行!……仔細想想,我收費干嘛?……”
尤利爾眨眨眼睛,停在原地。唯有一點他敢發(fā)誓,那就是列車和蓋亞毫無關(guān)聯(lián)。雙方的差別肉眼可見。即使教會總是為蓋亞賦予種種神秘色彩,把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歸結(jié)于神跡,認(rèn)定神祇擁有傳說的力量……但高跟鞋少女的出現(xiàn)再奇怪,也不是諸神的錯。我的女神信仰保住了。
尤利爾試圖猜測列車和古怪少女出現(xiàn)的原因,但最終問出口的卻是自己手頭的要緊事。原諒我們的學(xué)徒,他真沒見過這場面,難免語無倫次。“你……你能送我回家?免費?”
“做夢!我是檢票員,不是列車司機,你就不怕我開到花壇里去?”D.D小姐義正嚴(yán)詞地拒絕。
當(dāng)然嘍,噴泉又不是花壇,二者的差別可不小,誰說不是呢?
“那你為什么會……”尤利爾找不到合適的詞匯形容如今的局面。他指了指幽靈般的詭異列車,又指了指高跟鞋少女——她猛拍了下他的手背,呵斥:“不禮貌的家伙!”
學(xué)徒趕緊縮回手。
“上車吧,在同一站停留太久可不行。上車后會有乘務(wù)員給你解釋的,別在這里浪費時間了,你不冷嗎?”檢票員小姐一揮手。
“咦?可是,這不是去南城的公交——”
“它的確不是公交,但送你到南城卻沒問題。檢票員黛布拉,榮幸為您服務(wù)。請跟我來吧?!?p> 檢票員小姐拉住學(xué)徒的手腕,半強迫地拽他上了車,尤利爾本能地掙扎,卻發(fā)覺對方的纖細手指實則力比鐵鉗,這可把他嚇壞了:“什……?等等!你不能……噢……救命啊!”
“別擔(dān)心啦?!?p> 尤利爾可辦不到。但在這樣扭動著不配合的過程中,學(xué)徒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鐘樓。雪停后夜幕澄凈,星光籠罩著十二刻度的鐘表銅盤。
午夜。他不禁眨眨眼。我一定是瘋了。聽過了鐘聲,與那奇怪姑娘交流了幾句,又磨蹭了一會兒,如今竟還是午夜。這怎么可能呢?他只能想到一種可能。
……時鐘靜止了。
這一瞬間的愣神,尤利爾就被拽上了車。他絕望地看著灰色車門關(guān)攏,鋼鐵發(fā)出嚴(yán)絲合縫的呻吟聲。檢票員小姐粗暴地將學(xué)徒按在椅子上,從他肩上一扯,座位發(fā)出吱的一聲,吐出一條帶皮扣的繩子來?!俺藙?wù)員德拉為您服務(wù)。這是‘安全帶’。”
我看是綁架犯的繩索。不過列車座位倒是柔軟的皮椅,尤利爾曾在王國列車的宣傳單上見過。他忽然想起那輛列車已停運了大半年,原因就是報紙上的莫里斯山脈隧道塌方,此事導(dǎo)致伊士曼王國唯一的一條鐵路無法投入使用。
可學(xué)徒坐在他這輩子沒座過的椅子上,半點兒也不覺安心。黛布拉雖然把他捆在椅子上,但他其實并不是一動不能動。既然如此,繩子有什么用?更尷尬的是,全程那件格子制服都在鼻子上晃蕩,直教他眼前發(fā)暈。
千萬別再看過去,尤利爾心想。他趕緊轉(zhuǎn)過臉,四處打量這一段車廂。
整齊的座椅排列在兩側(cè)墻邊,中間留出很大空隙。座位直到門前都鋪著地毯,被踩得滿是雪水腳印,教人心生慚愧;銀灰色車身的內(nèi)里是光滑的鐵壁,既無漆畫泥土,也無瘢痕印記,照實說,這些東西仿佛是給貴族老爺提供,連墻根都比尤利爾更高雅。
除了車身兩側(cè)都存在的車門,還有大塊的玻璃嵌在鐵壁上,它們比商店的櫥窗還要明亮、潔凈。外景被車內(nèi)倒影覆蓋,與室內(nèi)相較,幾乎是一片漆黑,不過學(xué)徒小心翼翼地望了一圈,卻不記得車廂內(nèi)照明的燈泡安在哪里。
車站里的亮光。學(xué)徒心想。我敢肯定那時候燈箱熄滅了。他不禁吞了吞口水。
尤利爾相信,從來沒有哪一個洗衣店的學(xué)徒會擁有這樣的經(jīng)歷——伊士曼王國崇拜女神不假,但人們都很理智的把它當(dāng)做一種純粹的信仰而非事實。惡魔是虛幻的,神也不存在于物質(zhì)世界。
信仰就是這樣。惡魔或許會在某個人的心底出現(xiàn),鬼祟的蠱惑他墮落,而后堆積的陰暗最終釀成惡果——這就是人的惡意。后者嘛,自然是人們喜愛的那些美德與善行的化身,當(dāng)一個人虔心敬奉著祂,就會得到幸福和安寧。
無論如何,祂們的出現(xiàn)都有緣由。而一列能夠行駛在馬路上、在午夜時分穿梭城市的半透明列車?福音書上沒有記載,尤利爾也沒聽過類似的都市傳說。
它像是人類不可知的神秘載具,在夜晚萬物安睡時永不停歇地前進,將乘客送達充滿驚奇樂趣的目的地。
尤利爾越想越不安。他覺得自己不該坐在這兒,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他懷疑自己被某種神秘力量引誘,但無法列出實據(jù)。真是活見鬼。說實話,學(xué)徒既恐懼又期待,仿佛命運從此通往了未知的方向。沒人說得清好壞。
嘀嘀——
“歡迎乘坐浮云列車,請從對應(yīng)車門通行?!?p> “列車即將啟動?!?p> 悅耳的聲音在車廂內(nèi)回蕩,讓人無從分辨來源。如果不是將音箱設(shè)置在了墻壁內(nèi)部,那么就只有與燈光同樣的解釋了。天知道的解釋??赡芰熊嚲褪沁@樣?
尤利爾沒坐過任何列車。伊士曼的鐵路似乎才建成不久,他隱約記得報紙上貼過噴著白氣的火車頭的照片。那是幾個月前的時候了?
然而除了皮椅,這輛列車好像完全沒有與王國列車相似的地方。首先它不需要軌道;其次,它可以穿入噴水池的雕像……等等,難道這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嗎?因果關(guān)系?學(xué)徒胡思亂想。
“好了。”而就在這時,黛布拉總算系好了安全帶。她似乎是帶著一種奇怪的心滿意足的感受,挺著腰背直直坐下來,位置就在學(xué)徒的正對面。尤利爾注意到,她并沒有給自己系上‘安全帶’。
“接下來,我們有三英里的路程要走?!睓z票員小姐說道。
三英里和七站地。學(xué)徒突然意識到,對方指的可能是直線距離……
他的心臟忽然加速跳動起來。
……緊接著,仿佛是手柄被猛的一推到底,與停車時逐漸降速完全不同的,最前端的車輪瘋狂的轉(zhuǎn)動起來——列車宛如箭矢脫離弓弦一般沖出了車站。
推背感幾乎讓繃緊的安全帶松弛下來。
尤利爾發(fā)出一聲尖叫。他從來沒有過這么刺激的感受,因為沒有任何一輛公交車敢于在城市里用如此離譜的速度運送乘客,不過今夜他體會到了——這種超乎想象、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撞死在什么障礙物上的瘋狂極速!
還好,這輛車是可以穿過物質(zhì)的……學(xué)徒在第一聲克制不住的尖叫過后,立即意識到了這點。他在檢票員小姐嘲笑的眼神中閉上嘴,腦袋瓜里卻還轟轟響個不停。
然而忽然之間,就在列車可能存在的發(fā)動機發(fā)出咆哮的瞬間——
尤利爾睜大了眼睛,他看著前面的座椅毫無預(yù)兆的變得虛幻起來,緊接著是桌子和墻壁。而作為車窗的玻璃是什么時候不見的,可憐的學(xué)徒都一無所知。
列車消失了。
而他一頭撞上了街道拐角處的噴泉雕塑。
很難說有什么人會在此刻依然保持冷靜。尤利爾聽見自己在尖叫,看見自己的手腳在空中掙扎。然而在他還沒回過神的時候,雕塑倏忽遠去;而等聲音在車壁上反彈回來,尤利爾已經(jīng)以一種詭異的懸空狀態(tài),穿過了無數(shù)面墻壁和影影綽綽的一堆東西。
他就這么一路尖叫著跨越了松比格勒到南城的三英里,而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安全帶已被掙扎彈開,學(xué)徒摔在地上,腦子里嗡嗡作響。
短暫的路程耗時也短暫,尤利爾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列車就已停止。當(dāng)然,這沒準(zhǔn)也是我的錯覺。
接著,他腰上挨了一腳。“看夠了沒?”檢票員小姐不快地問。
多虧她這一腳,尤利爾終于擺脫循環(huán)撞墻的刺激。他的雙眼又酸又痛,肺里勻不過氣,渾身上下出了冷汗。他想開口,但卻爆發(fā)出一陣咳嗽,直咳出了淚花。
黛布拉自顧自坐在一旁。等到車門大開,她又一腳蹬在他的肩膀上,這下是用鞋跟,讓學(xué)徒疼得“哎喲”一聲。
“叫什么叫?無禮之徒。”檢票員小姐邊斥責(zé),邊脫下鞋子。她一手拉著裙擺,一手把將學(xué)徒推出門去,然后拎起鞋蹦回座位。
列車關(guān)門、啟動,把尤利爾留在車門外。他頭暈?zāi)垦5靥稍谑A上。就這樣幾分鐘后,學(xué)徒感到腰酸背痛,但更多的是灼熱。
夏日陽光灑在了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