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自小長在山上,師父不大會帶孩子,用的完全是放養(yǎng)模式,他做什么,就把人拴在腰上跟著干什么。
以至于養(yǎng)成了她既少年老成又不通煙火的脾性。
聞言的第一想法是:哦。
轉個彎,第二反應又是:所謂韜光養(yǎng)晦中庸之道,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伙伴之道。
于是她對少年讀望天書一般的,表示了熱烈而誠摯的謝意。
然后在他看傻子似的目光中,輕描淡寫地矜著學過的禮儀,也跪坐在了地上,仿佛自己跪坐高堂,煙粉色長裙逶迤一地,裙擺蔓延在少年身旁。
似是被摩挲的癢,少年微微蜷了蜷指尖。
石板涼絲絲的,剛碰上去小姑娘就想撲地上,學戲上那些老人哀嚎幾句“哎喲老身的老寒腿喲”。
但抑制住了。
她脫了外衣墊地上,坐上去,順便還把身邊不知天高地厚、半點不為以后老年生活做打算的少年也一并扯了起來坐上去。
老先生進來正好就看見這一幕,哆哆嗦嗦覺得自己藥丸。
好在臨時想到昨夜里帝王的叮囑,知道這位小小姐是個思路清奇的,立馬假裝斯文深沉,問道:“二姑娘做的很不錯。那么,從二姑娘的做法中,你們可以學到什么道理?”
少年少女們:……
學到什么,她是個傻的?
最后這問還是由小姑娘本人自己回答了,一本正經得讓人抓狂,陰陽頓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不過剛說完,第二日換了新桌子她就又悄悄對她那疑惑不解的新同桌,昨日鼻青臉腫不怎么好看的少年解釋了:“假的。吃苦是吃苦,人上人是人上人。攀親也不是這么個攀法?!?p> 說完之后就又繼續(xù)看她的小人書去了。
接下來呢?
后來大家知道了,轉學而來的小姑娘,正式名字是“太叔妤”。她還有一個兄長,太叔弘,在隔壁高一級的修心堂學習,成績那是——
鼎鼎有名的差。
當然,他的出名另有出處:明明是出自官修正史、百年清流的世家大族,然而太叔弘卻偏偏生了副反骨,文史一竅不通,一門心思地要去沙場建功立業(yè)!
平日里沒少被其他家族長輩拿來當反面例子教育子弟,或者被二世祖?zhèn)兡脕眄敻改福骸皯{什么人家太師府的嫡子都可以不管不顧愛做什么做什么本少爺就不可以!”
故而,太叔妤一空降,盯著她的目光就沒少過,具體體現在了所有人對她學業(yè)的空前關注!
然后她第一次考試,一個不小心估錯了大家水平,拿了魁首。
等著看好戲的同窗們:……
說好的太師府家二姑娘是個傻的呢?
分已敗露多藏無義,于是后來在太叔妤緊接著又拿了兩次小考的魁首后,百年書香門第的太師府掌家人,她的祖父直接宣布了要舉全祖之力全力栽培她,力爭再培養(yǎng)出一代青史留名的史官。
當然說的是全族之力,事實上太師府也就只剩下了還為官太傅的祖父與太叔兄妹,三根苗苗。
而因為第一天剛來,太叔妤就和暮朝歌同跪聽了課的緣故,她也直接被好事的子弟給劃為了同暮朝歌一路的人。
雖然沒人敢欺負,開始的好幾年也沒幾個人會去主動親近就是了。
然后呢?
太叔妤有點記不清具體的緣由了,只知道又一次,暮朝歌被刁難險些喪命——
他那時候才來大楚為質不久,哪怕才十歲,骨子里已經浸染出了做儲君時候的矜貴清傲,典型的流血不流淚。她沒想管閑事,但架不住他手底下跟過來的人抱著她腿哭啊!
男女授受不親就不說了,過來的半大少年秀美嬌氣的姑娘似的,抱著她哭得梨花帶雨……
她壓力山大。
于是幫了一把,考慮到懶得折騰后續(xù)的麻煩,順手再將“恩情”丟到了路過的嬙瀾身上。
然后,太叔妤照著祖父制定的“精英路線”的走了五年,直到十二歲。
那是段很枯燥,也很恬靜的時光。她每日窩在欲雪亭里看各種各樣的藏書,春夏秋冬又一春,除了不時出來幫功課不及格的兄長臨場做個弊什么的,幾乎是任爾東西南北風,誰都請不動。
才華初顯之時,她寫《正史錄》以修心。
清骨灼灼,據說頗具其父之風,只多少在實處上略有不足,被祖父看后,笑評其“何不食肉糜”。
“何不食肉糜”是什么?太叔妤不明白,她查閱了手里全部的資料都沒找到,又想盡辦法求到了大楚皇帝面前,然后借了皇家藏書翻閱,也沒找到。
反而使得皇帝眾臣好笑不已,又惜她天賦,看她年紀小,賜了特令,允她出入大理寺、衙門、禮部、軍營的一些場所,去看看什么叫做“何不食肉糜”。
就這樣,太叔妤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她在大理寺,看有人呼天搶地喊“我比竇娥還冤啊”,不明白“竇娥”是什么,然后接觸了戲本,又去了鬧市的屠夫和仵作那兒,第一次學習如何如庖丁解牛般,剖解尸體,如何接地氣的創(chuàng)作廊坊間受平民們歡迎的話本——
以及,如何控制輿論。
她去禮部,看龐大的金銀數字如何分化下去,一筆大錢又是如何層層剝削后,毫枝微末的下放到了民眾手里,跟著去學習了官腔,聽他們講“水至清則無魚”的經驗。
這些都是活生生的東西,正史里沒有的東西。
她開始接觸野史。
而第一次運用并真正見識到稗官手里這只筆的力量,卻是因緣巧合。
那時候邊發(fā)生戰(zhàn)亂,將領集結北上,太叔弘以絕食相逼:要從軍,就要從軍!
沒成功,然后深夜買醉哭訴。
哭個屁。
她被祖父派來勸人,每日每夜的聽著膩煩,太叔弘那些不知道從哪位退伍兵將那里聽來的陳芝麻爛谷子的長河落日圓,見都沒見過,還敢反反復復耿耿于懷個沒完沒了。
還是在她面前沒完沒了。
一看就是有人出主意。
最后她遂了他的愿: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反正這青蔥的年少省下來也要被太叔弘糟蹋,還不如讓他出去學學做人。
于是她借著外出游學的名頭,踩線了一遍華京附近因傷返鄉(xiāng)的老兵,喬裝打扮溜進青樓楚館廊坊間收集了最可歌可泣纏纏綿綿的凄美故事,又四處拜訪了那些抱著丈夫從沙場輾轉歸來的衣冠冢的守候了幾十年的婦人。
最后敲定了主角,選定了百年前大楚一位戰(zhàn)功赫赫的名將的事跡,編纂,成史。
野史。
再遞送上戲臺。
一時華京平民官家,子弟從軍之風蔚然!
當然祖父也不是那么好打發(fā)的。
最后她送走太叔弘,就去找了暮朝歌,說了什么來著?
“醉臥疆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緊接著,她和暮朝歌定親。他們演一對情竇初開的戲,還是最虐的那種:我愛你,你愛她,她不愛你。
太叔妤負責看戲寫戲,暮朝歌負責演戲,誰知道誰的假意,誰又入了誰的戲?當年好事者琢磨無數,最后竟成了華京三大未解之謎。
而野史對此的記載是:文星,隕落。
只四字。
她從沒見過這么短小精悍不接地氣兒的野史,一點都不敬業(yè)啊。
后來,太叔妤手下再沒出過一篇當年的錦繡文章,她開始寫無數輾轉難眠勾動人心的情情愛愛,引領勾欄一代風騷,被同窗鄙夷,被文人墨客津津樂道,被祖父追著打。
她為綺年玉貌的少年描眉上妝,披上柔潤的皮,傾國傾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