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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中興

卷6-13章 伯陽 ? 舌劍

大周中興 姬為毅 4420 2021-08-02 21:28:00

  連勝八場。

  這已經(jīng)是論政臺最驚人的戰(zhàn)績,而這個連勝的記錄還在延續(xù)。

  整個臨淄城為此事沸騰,不論士族、商賈、百工,還是普通的左近國人,都紛紛涌入酤肆之中,意圖一睹這個叫孟陰的少年的風(fēng)采。很快,論政臺里人滿為患,人們便蜂聚于門外,里三層外三層,把酤肆圍得水泄不通。

  這時的齊都臨淄,猶是這般歌舞升平,絲毫不知宮中山雨之欲來。

  時至黃昏,論政臺暫時歇戰(zhàn)半個時辰,等待乙字臺齊國二叟的到來。

  也是直到這時,伯陽才得以有片刻的歇息。他很慶幸,自己的身份還沒被任何人識破——“孟”與“伯”同義,“陰”與“陽”反義,他以化名參加論戰(zhàn),便是不愿以鎬京城“神童”的名頭示人。

  臺下,伯陽很快就擁有一堆忠實(shí)的擁躉,他們瘋狂地喊著“孟陰”的名字,為他吶喊助威。

  而始終在伯陽身旁護(hù)衛(wèi)的洛乙丑,則不得不承擔(dān)起維持秩序的工作,他站起身來,聲嘶力竭地呼吁眾人冷靜:“各位看官,孟陰小友已連戰(zhàn)十個時辰,繼續(xù)養(yǎng)神歇息,切莫打擾!多謝,多謝!”

  眾看客見狀,這才略微恢復(fù)平靜。

  洛乙丑嘆了口氣,對伯陽道:“小友,沒曾想齊人如此熱情?!?p>  伯陽欣慰地笑了笑,利用短暫的歇息時間,囫圇將夕食往嘴里送。今日,伯陽顯然是酤肆中的貴客,店掌柜大喜之下,為他準(zhǔn)備了最豐盛的飯菜,皆是齊國最時鮮的魚蝦龜鱉,這可是鎬京城里難以一嘗的美味。

  洛乙丑嘆道:“車輪戰(zhàn),這可是車輪之戰(zhàn)也!昔日鉅子帶我們外出比武,也未曾有人得以連戰(zhàn)八場之舉。小友,在下不才,今日對你可是佩服得緊吶!”

  伯陽剛吃罷一尾清蒸鱖魚,擦了擦嘴,笑道:“俠士有所不知,這舌戰(zhàn)不同于比武,比武是筋骨之能,人之精氣終歸有限。可舌戰(zhàn)不同,與人論道,精氣愈加充沛,可以數(shù)日不倦。豈不聞,昔日齊太公受聘于文王之際,傅說得舉于武丁之時,君臣皆促膝論政數(shù)日而不止歇,所謂樂在其中也!來,你也吃呀,別光愣著?!?p>  洛乙丑一介武夫,自然體會不到個中深意,訕訕地笑了笑,也埋頭苦吃起來。

  伯陽酒足飯飽,便抬頭看向臺下,酤肆內(nèi)外,早已是水泄不通,連個透氣的縫隙都難以尋覓,看客們甚至不敢出恭,生怕離開了位置,就再也進(jìn)來不得。而店伙計(jì)們則是忙前忙后,伺候東罷伺候西,幾乎都快跑斷了腿去,可今天的酒菜完全不夠,光是為補(bǔ)足食材,就朝市集跑了六七趟之多。

  伯陽搖了搖頭,自嘲道:“要說看熱鬧的本領(lǐng),天下之大,絕無出齊人之右者!”

  這時,論政臺內(nèi)外一陣喧鬧,氣氛再度被推到燃點(diǎn)。

  伯陽猜得到,定是齊國二叟來了。

  果不其然,視線盡頭處,看客們自覺地讓出一條窄道,有兩位老者翩翩然走來,仙風(fēng)道骨,頻頻向臺下?lián)]手致意。看得出來,這兩位老叟在臨淄城內(nèi)人氣極高。

  方才茶歇之時,伯陽打聽過這二叟的來歷,他們本是齊國的通博之士,祖上歷任齊國太史、太祝之職官。后來齊國胡公、獻(xiàn)公作亂,二叟不愿卷入政治紛爭,故而憤然辭官。

  彼時,齊獻(xiàn)公在國、高二家的扶持下篡位成功,齊人敢怒而不敢言。于是,二叟便動議于酤肆中設(shè)席辯論,他們散盡家財(cái),懸賞以鼓勵國人們高談闊論,針砭時弊,暢談時局之非。這便是論政臺的雛形,二叟可以算作是論政的元老了。

  當(dāng)時,齊獻(xiàn)公得國有虧,根基不穩(wěn),不敢取締論政臺。待齊獻(xiàn)公去世,其子齊武公登基,哪里能容得國人在臨淄都城內(nèi)議論時政,于是派兵抓捕二叟,沒曾想,齊國民眾群情激奮,差點(diǎn)上演齊國版的“國人暴動”。迫于輿論,齊武公只得釋放二叟,論政臺也得以恢復(fù)。到了現(xiàn)在的齊侯無忌繼位后,甚至以封邑為酬,欲征辟二叟為大夫,誰料最終還是吃了一鼻子灰,悻悻而歸。

  就這樣,二叟在齊國的野望如日中天,民心所向,遠(yuǎn)甚于廟堂上的諸侯公卿們。

  不多時,二位老者已然在論政臺上坐定,店伙計(jì)取來紅綢,請二叟寫了個大大的“乙”字,貼于臺上——乙字臺正式開臺。聽周邊的看客七嘴八舌,原來這乙字臺已然數(shù)年未開,兩位老叟也是多年未逢敵手。

  伯陽仔細(xì)打量這兩位長者,他本以為二人德高望重,定是和自己的祖父、父親一樣,是那種迂腐刻板的老學(xué)究,沒曾想,此二人舉手投足間頗為諧謔,竟活脫一對頑童模樣。

  想到這,伯陽不由皺了皺眉。他知道,如果對手是老學(xué)究,必是不難對付,這種人大多認(rèn)死理,疏于變通,不難辯倒??蓪κ制莾晌焕项B童,想必滿腹壞水,自己立論時不僅要多費(fèi)心思,守論時還要時刻注意,提防對方辯術(shù)中的各種圈套。

  再看那二叟,一人滿頭白發(fā),面色紅潤,看著已然耄耋之年,他一聲白衣白袍,人稱白叟。與他相對,另外一位老叟黑發(fā)黑須,面容黝黑,竟和三、四十歲的壯年類似,人稱黑叟。

  這時,身旁有好心看客對伯陽道:“小友,你可千萬莫被二叟的外表迷惑。”

  伯陽大奇,忙問何故。

  那看客道:“你別看那黑叟年輕,論上歲數(shù),他倒還要比白叟大上七八歲咧。年輕的顯老,年老的顯少,你可要多家注意。”

  伯陽咋舌,趕緊作揖稱謝,旋即暗中稱奇,心中不由忐忑起來。這是他到論政臺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緊張。

  酉時已到,一聲鑼響,酤肆內(nèi)萬籟俱寂,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乙字臺上。

  黑叟微微欠身,詭譎一笑,對伯陽道:“今日聽聞小友出世,舌戰(zhàn)八臺,方知后生之可畏也!”

  伯陽連忙起身還禮,口稱“不敢”。

  白叟也應(yīng)聲而起,撫須道:“不過,你也別指望我二老會讓你過關(guān)!”他滿臉嚴(yán)肅,似乎對這場勝敗看得很重,“小友,你現(xiàn)在認(rèn)輸還來得及,嘿嘿,知難而退,不失君子之謂也!”

  此話一出,滿場哄堂。

  這樣一來,伯陽感覺氣氛輕松很多,笑對道:“二老此言,如何不讓小子起愛老之心?只不過,勝負(fù)未分,孟陰若是認(rèn)負(fù),豈不枉對前面八個論政臺的論客?二老恕我無德,敬請出題,小子稽首恭聽便是!”

  “好一張伶牙俐口,”黑叟仰天大笑,“既如此,那莫怪我兄弟倆倚老欺幼也!”

  伯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欣然落座。

  三人坐定,黑叟飄然起身,眾看客屏氣凝神,等待他拋出論題。

  黑叟沉默半晌,這才對伯陽道:“小友,老朽聽聞你連勝八場,年紀(jì)輕輕便精通《詩》、《禮》、《樂》、《書》,于《周易》更是頗有灼見,令我二老深為佩服。今日乙字臺,老朽愿以史為辯,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伯陽心中略起波瀾,他出身于太史世家,對于歷史如數(shù)家珍,齊國二叟以史為題,倒是正中自己下懷。他不露聲色,起身作禮道:“小子不才,有幸領(lǐng)教!”

  白叟干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亦起身道:“如此,我等今日便以‘曰若稽古’為題,如何?”

  伯陽一怔:“曰若稽古?”

  黑叟嘿然道:“莫非,小友不知此言何意?”

  伯陽微笑道:“自然知道,此乃《虞書》中之言,《堯典》、《舜典》之首句也。只不過,既然論史,何以反來論《書》,以‘曰若稽古’為題?”

  白叟道:“此雖是《虞書》之句,確是論史之題。今日我二叟守臺,便是要與孟陰小友切磋,華夏之史,當(dāng)初何時所稽?”

  伯陽這才明白對方意圖,拱手道:“愿聞高論?!?p>  白叟顯然戰(zhàn)意甚濃,他搶先滔滔道:“依老朽之見,若論華夏史事之源,當(dāng)從三皇始稽。華夏之‘華’,乃出自風(fēng)姓華胥氏。華胥氏,圣人伏羲、人皇女媧之母族也,伏羲與女媧相合,始有人倫,人倫作,而始有禮義廉恥,知廉恥,方有華夏之文明。故,曰若稽古,華夏之史,當(dāng)從三皇始論!”

  白叟的論述氣勢洶洶,博得一片“上上”的喝彩之聲。

  緊接著,看客們自然將目光投向黑叟,想聽聽他對白叟的觀點(diǎn)如何補(bǔ)充。

  只見黑叟不動聲色,笑道:“老朽之見,與白叟大有不同!”

  眾人聞言,一片驚呼,沒有人會想到,黑叟乍一開口,竟然是給老搭檔拆臺。

  黑叟顯然很滿意觀眾的反應(yīng),他信口道:“華夏之始,非在三皇,而是五帝。五帝之首,當(dāng)推炎黃。炎帝者,諸姜之始祖也,黃帝者,諸姬之始祖也?!稌分段涑伞菲性?,‘華夏蠻貊,罔不率俾。’此華夏之稱始見于世也。華者,華麗服章之意也,乃諸夏有別于蠻夷戎狄之謂。故,曰若稽古,華夏之史,自是從五帝始論!”

  這番言辭引經(jīng)據(jù)典,顯然更加精彩,看客們又是一陣“上上”的歡呼。

  在此之前,在場所有人都認(rèn)定齊國二叟會聯(lián)手立論,一致對付攻擂者。卻沒曾想,二叟絲毫沒有達(dá)成一致,竟各執(zhí)一論,白叟言華夏歷史起自“三皇”,黑叟偏偏云之“五帝”,仿佛二人還沒把矛頭指向伯陽,就互相掐起架來,甚是有趣。眾人大呼過癮,更不乏有好事者,紛紛起哄。

  但伯陽卻愁眉不展,所謂“內(nèi)行看門道”,他很快就發(fā)覺二叟的機(jī)鋒所在——華夏之史源起何處,雖無定論,但皆公認(rèn)無外乎于三皇、五帝之間。倘若二叟立論三皇,伯陽必對以五帝,若二叟立論五帝,則伯陽會對以三皇,如此勝負(fù)難料,且必然陷入膠著。如今,二叟反其道而行,各執(zhí)一詞,則伯陽若要勝出,須同時駁倒二叟關(guān)于三皇、五帝的立論,此事難于登天,伯陽已然立于被動之境。

  姜,果然是老的辣。伯陽望了眼二叟,他們面帶得色,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那白叟尤為諧謔,還特地朝伯陽吐了吐舌頭。

  但伯陽并不怨艾,他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努力思索著對策。

  臺下,看客們顯然沒有這份耐心,他們才不管伯陽內(nèi)心如何煎熬,競相出聲催促起來。一時間,嘆息之聲,嘲笑之聲,鼓勵之聲,不絕伯陽之耳。

  就在這時,伯陽靈機(jī)一動,他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一個他自幼讀史書時便種在心底的質(zhì)疑——三皇五帝只是傳說,還是真的存在?

  他曾向太史父親問過這問題,也曾和泮宮的少傅仍叔討教過,得到的都是滿懷嘲諷的答復(fù),斥責(zé)伯陽異想天開、胡言亂語,可他們的解釋又毫無說服力,憋得伯陽好生苦悶。今日趁此良機(jī),何不把這個問題拋出來?

  想到這,伯陽神清氣爽,他痰嗽一聲:“敢問二叟,三皇也好,五帝也罷,怕是未曾有信史記載?從傳說中稽古,豈不是無從可考?”

  二叟聞言一愣,隨即啞然失笑,這個提問異想天開,在場的觀眾也啼笑皆非。

  白叟捧腹道:“小友,若是尋不著論題,作揖認(rèn)負(fù)下臺便是,大可不必起此妄論!三皇、五帝之史實(shí),佐證灼灼,又有何可疑?”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竟與太史和仍叔聽到這個問題時的反應(yīng)一模一樣。

  伯陽搖了搖頭:“晚輩不敢妄言,還望二叟指教?!?p>  黑叟顯然更加老成些,他感受到伯陽言下藏有玄機(jī),不由皺了皺眉,答道:“三皇之時,有《三墳》傳世,五帝之時,有《五典》遺留,這些難道不足以證么?”

  “謬也,謬也!”伯陽拍手笑道,“《三墳》、《五典》者,不過后人附會,言其乃三皇、五帝時之作也,雖有其名,卻無其實(shí)。試問二叟,當(dāng)今天下,可曾有人見過《三墳》、《五典》之原文也?”

  “你!”白叟被問得滿面通紅,一時語塞,只是連連道,“叛逆之辭,叛逆之辭!黃口孺子,怎能如此目無祖宗?”

  黑叟倒是淡定,反問道:“《三墳》、《五典》乃曠世絕書,據(jù)說只有大周守藏室中存有孤本,小友未能目見,不可妄言之?!?p>  “我……”伯陽早已想好反駁之辭,卻突然強(qiáng)忍住。

  他身為太史世家子弟,未來早晚繼承父祖的太史衣缽,年幼時便閱遍大周守藏室的各種藏書,《三墳》、《五典》雖有書目,內(nèi)容早已散佚,只有后來周公旦補(bǔ)敘三皇五帝事跡的只言片語,權(quán)以充數(shù)。但此時,伯陽不愿暴露身份,自然不能說熟稔守藏室中的藏書,他必須另找論據(jù)。

  伯陽于是道:“若三皇、五帝確有其人,則造字之倉頡亦非虛構(gòu),然否?”

  二叟齊道:“那是自然。”

  伯陽笑道:“倉頡造字,是在三皇之后,然否?”

  白叟不知是計(jì),搶白道:“然也!”

  伯陽道:“既然倉頡乃黃帝之臣,倉頡造字之前,三皇如何會有《三墳》傳世?既然三皇時無無文字可錄,三皇之世與五帝之世又時隔千年,《三墳》又從何處可得?可見,三皇之故事,頗多后人杜撰,白叟之立論,自是大謬?!?p>  此話擲地有聲,白叟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觀眾們也傳來一陣叫好之聲。

  白叟仍不服氣,強(qiáng)辯道:“這這……伏羲氏結(jié)繩記事,三皇時人可以用繩文傳世,到了倉頡之時,自然可以轉(zhuǎn)易為書契……”他越說越含糊,顯然失了分寸,終究還是自矜身份,不愿多加狡辯,便拱手坐下,再不言語。

  看客們沸騰了,局勢反轉(zhuǎn)得如此之快,他們沒想到白叟就這么敗下陣來。伯陽朝觀眾揮了揮手,示意壓言,論政臺下瞬間重歸寧靜。

  接著,伯陽轉(zhuǎn)向黑叟道:“至于五帝之論,晚輩也覺頗有爭議。”

  黑叟板著臉道:“何以見得?”

  伯陽道:“我遍觀《虞書》、《夏書》、《商書》、《周書》,未曾見只言片語言及五帝之辭,亦不見炎黃之記載,”說到這,他頓了頓,“依黑叟所立之論,華夏之稽古自五帝始,則何以不曾得見炎、黃之記載傳世耶?”

  一番言辭,伯陽將問題拋回給黑叟,這不失為一種取巧之術(shù),對方若不能證明其觀點(diǎn)之實(shí),那便是說明他的觀點(diǎn)站不住腳。伯陽尚未立論,便先給二叟來了個措手不及。

  黑叟倒是淡定:“黃帝所傳者,有岐黃氏之《內(nèi)經(jīng)》、《外經(jīng)》,炎帝所傳者,有神農(nóng)氏之《治世經(jīng)》、《百草經(jīng)》,此皆舉世公認(rèn)之名作,又有何疑?”

  伯陽早已料定對方會說這些,對此,他早有對策。此前,伯陽曾聽方興說起神農(nóng)氏和岐黃氏故事,知道黑叟所說的四部經(jīng)典確有所傳,而且如今神農(nóng)氏、岐黃氏亦有后人,在傳習(xí)這些醫(yī)學(xué)著作。然而,這四部經(jīng)典瀕臨失傳,齊國二叟定然無從見過。

  于是伯陽道:“《內(nèi)經(jīng)》、《外經(jīng)》雖有所聞,但無非是針砭醫(yī)理之學(xué),多出于后世之人所修訂編撰。至于神農(nóng)氏二經(jīng),《治世經(jīng)》已佚,不知所蹤,《本草經(jīng)》亦只剩片語傳世,豈能作為炎、黃之存證乎?”

  黑叟一愣,不由搖頭嘆道:“小友年紀(jì)雖輕,見識不淺,倒是老朽輕敵于你也!”

  白叟哪里肯就此認(rèn)輸,“嗖”地起身,指著伯陽道:“你也別光顧著辯駁我二人的立論!若依你之見,華夏之史事非自三皇五帝而起,那該從朝何代而稽?”

  眾看客經(jīng)此提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剛才伯陽舌燦蓮花,駁得二叟無話可說,可他自己卻尚未立論。如果伯陽所立之論也站不住腳,被齊國二叟駁倒,那么三人只能算是平手,依舊分不出勝負(fù)優(yōu)劣。眾人又鼓噪起來,紛紛為白叟叫好,“上上”的喝彩聲不絕于耳。

  伯陽早有準(zhǔn)備,皓齒輕啟:“華夏之始,當(dāng)推堯、舜!”

  齊國二叟忙道:“何以見得?”

  伯陽伸出五根手指:“晚輩之言堯、舜為稽古之始,憑據(jù)有五?!?p>  白叟冷笑道:“速速說來,休要玩弄玄虛!”

  伯陽不緊不慢道:“《虞書》乃舜帝之事,以堯?yàn)槭?,可見堯舜禪讓之史實(shí)可征,而堯舜之事跡,《詩》詠之,《書》載之,《禮》紀(jì)之,絕無存疑之處,此憑證之一也;商湯封唐堯之后裔于唐,周武封虞舜后裔于陳,此二國祭祀不絕,而殷商祭祀先祖莫遠(yuǎn)于挈,姬周祭祀先祖莫遠(yuǎn)于后稷,何以未聞三皇、炎黃之祖祀也?此憑證之二也!”

  聽完前兩個理由,黑叟努了努嘴,白叟聳了聳肩,二人面面相覷,顯然找不到可反駁之處。

  伯陽無邪一笑,又道:“《堯典》、《舜典》之記事,言堯之在位七十載而授終文祖于舜,舜三十歲而受征庸,歷試二年,在位廿八載而禪位于禹,此皆翔實(shí)年數(shù),卻從未聞炎、黃、少昊、顓頊、帝嚳之年齒,此憑證之三也?!?p>  齊國二叟依舊面無表情,臺下已然開始掌聲雷動。

  伯陽又道:“堯命羲氏、和氏,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定一年三百有六旬又六日,以閏月定四時,這才有后世夏、商之歷法,乃至周歷,沿用至今;舜命鯀、禹父子治水,歷時數(shù)十載,隨山浚川,任土作貢,乃有《禹貢》九州、九山、九川、九澤,以至五服,至今大周仍襲其制。敢問,古史若非稽自堯、舜,為何不聞三皇、五帝有制歷法、堪輿圖之事跡也?此憑證之四也!

  “而終堯、舜之世,其有賢臣二十有二——禹為姒夏始祖,挈為殷商始祖,棄為大周始祖,皋陶、伯益為嬴姓之祖,其余夔、龍、倕、彭祖、八元八愷等,亦各有后。其流放四兇,亦為戎狄蠻夷之先祖也。諸夏、諸夷罕聞有以三皇五帝之君臣為宗者,此憑證之五也!有此五事為憑,故而晚輩斗膽一言蔽之,堯、舜乃是稽古之始也!”

  伯陽辯辭一氣呵成,以至于話音落后許久,觀眾猶屏息期待下文,掉針可聞。

  “上上!”這時,乙字臺上的齊國二叟竟先起身,帶頭喊起好來。很顯然,他們輸?shù)男姆诜撕敛涣呦ё约旱木磁逯?,對伯陽大加贊許。

  這下,看客們方才后知后覺,也跟著山呼“上上”,聲浪直沖云霄,幾乎將酤肆的瓦屋房頂掀翻了去。

  勝負(fù)已定,伯陽趕緊起身,先向齊國二叟致禮,口稱“承讓”,又轉(zhuǎn)身向觀眾長揖致敬,再次博得排山倒海般的一陣歡呼。

  白叟走上前來,滿臉壞笑,作勢要打:“小友,你這番辯辭確是不凡,老朽拜服。只不過……”他頓了頓,欲言又止。

  伯陽忙拱手道:“愿請賜教?!?p>  白叟搖了搖頭:“老朽乃敗論之徒,何以言教?你這番論述精妙有余,奈何太過偏激——大周之所以追認(rèn)三皇、五帝為先,難道不知其史之難稽?非也,追認(rèn)遠(yuǎn)祖,是為了敬天、尚賢、慎終、追遠(yuǎn),你身為大周之民,以后切勿再宣揚(yáng)此論,免得惹出殺身之禍?!?p>  伯陽知對方言出好意,想來竟有幾分后怕,連連致謝:“在下謹(jǐn)記。”

  黑叟也執(zhí)起伯陽之手,笑道:“我二叟總是輸給后生,前番是張仲,再前番是呂義,想是到了退隱之時咯!今日我觀小友之才學(xué),未必在他二人之下,看來這甲字臺一戰(zhàn),勝負(fù)難料也!”

  伯陽沒想到齊國二叟如此大度,感動得熱淚盈眶,這才覺得自己方才鋒芒太露,心下頗有不忍。若非二叟輪番勸慰,伯陽怕是會自責(zé)得無地自容。

  但看客們卻不理會伯陽的內(nèi)疚,他們不虛此行,已經(jīng)期待即將到來的論政臺巔峰之戰(zhàn)。

  甲字臺開臺,這可是臨淄城頭號野聞。

  齊都的國人們蜂擁而來,聚集在酤肆之外,他們大多對政論一竅不通,但還是不愿錯過這個盛況空前的集會。由于圍觀人群太多,甚至驚動了臨淄城的禁衛(wèi)軍,此時正是大周使團(tuán)訪齊期間,他們可不敢讓都城的安保有任何紕漏。

  論政臺上,伯陽閉目養(yǎng)神,等待最后的挑戰(zhàn)。盡管他年輕氣盛,但經(jīng)歷這等高強(qiáng)度舌戰(zhàn),也已經(jīng)精疲力竭。

  他不經(jīng)意地望了臺下的觀眾坐席,把目光鎖定在兩個青年看客身上,他二人器宇不凡,自戊字臺時就端坐在雅座之上,舉手投足間頗有儒雅之氣。方才論政之時,每遇要緊關(guān)頭,他二人都遠(yuǎn)比旁人專注,每到精彩之處,他二人也遠(yuǎn)早于旁人喝彩。

  “這二人絕非等閑之輩?!辈栃牡?。

  事實(shí)也很快驗(yàn)證了他的猜測,當(dāng)甲字臺布置完畢時,所有觀眾的目光一致投向了兩位守擂者。而這兩位守擂者非是旁人,正是密切關(guān)注著伯陽的那兩位青年男子。

  其中,一人身高體長,周身布衣裝扮,言談灑脫自如,乃是燕人張仲。另一人舉止端莊,身著錦衣,便是當(dāng)今齊國下卿呂祜的長公子,名震臨淄城的齊人呂義。

  在眾人的簇?fù)硐?,張仲攜呂義走上了論戰(zhàn)臺,與伯陽互相作禮。

  場內(nèi)的氣氛達(dá)到了高潮,所有人都迫不及待,這場齊國歷史上的巔峰論戰(zhàn),一觸即發(fā)。論政臺創(chuàng)始以來,甲字臺上還是第一次湊齊三名論客,眼看就要決出史上首位論政的魁首,觀眾們?nèi)绾文懿慌d奮異常?

  伯陽起身道:“小子不才,請二位高士出題!”

  張仲與呂義相視一笑,起身道:“我等在臺下觀戰(zhàn)多時,此刻我逸爾勞,又有何忍再占先機(jī)?更何況小友通博天文,曉暢地理,以《史》知前,以《易》知后,詩書禮樂無不精通,真乃曠世之神童也!我二人之意已決,便由你擬定論題,如何?”

  此話一出,伯陽為兩位守擂者的度量大受感動,觀眾們也是一陣歡呼,吶喊著張仲和呂義的名字??吹贸鰜恚硕釉邶R國人氣甚高,除了才華橫溢,其人品也是為人欽佩。

  伯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了一禮,開始冥思苦想論題。

  他想起了昨日登上論政臺的初衷,起初,他只是獵奇而試,根本沒想到自己竟能大放異彩。而他今日連戰(zhàn)連勝也并非出風(fēng)頭,而是為了訪賢。早聽聞齊魯之地多賢才,論政臺更是臥虎藏龍之所在,今日一見,果然所傳不虛。

  從己字臺到癸字臺,大多是些醉心詭辯的清談之客,有術(shù)無學(xué);到了丙、丁、戊三臺,論客們顯然博學(xué)許多,但無非是迂腐之輩,有學(xué)而無道。到了乙字臺,齊國二叟不僅博學(xué)強(qiáng)識,而且厚德載物,皆是敦厚長者,只不過二人立志成為伯夷、叔齊那般的隱士,定是對出仕不再熱衷。

  而眼前的兩位奇才,一個是周游列國的名士張仲,一個是從南陽遷居到齊國的四岳后人,他們倘若能為大周所用,伯陽便不虛此行。

  伯陽決心已定,于是朗聲道:“二位既然如此禮讓,我也不敢獨(dú)專。既然論政臺昔日以抨擊時弊而立,今日我等不妨以‘時弊’為題,暢論胸中憤懣,如何?”

  張仲大喜:“時弊,好題,好題!”

  呂義也頻頻點(diǎn)頭,只不過他相比與張仲要內(nèi)斂許多。

  伯陽道:“時弊之題甚廣,請二位暢而言之?!?p>  “我先來,”張仲捋起衣袖,躍躍欲試,“要論時弊,不才先立一論,當(dāng)今天下之弊,莫大過大周之弊!”

  伯陽一愣:“大周之弊?大周有何弊?”心道,這張仲個性張揚(yáng),果然沒有他不敢說的話。

  張仲一拍桌案,很是興奮:“大周之興,利在其四,曰宗法,曰分封,曰井田,曰禮樂;大周之衰,弊亦有四,曰宗法無度,曰分封無疆,曰井田無利,曰禮樂無興。可巧!大周衰弱之弊,正是其龍興之所憑也!”

  “上上!”看客們一陣歡呼,催問其詳。

  張仲道:“先說宗法。殷商之滅,正是因兄終弟及而起,手足相殘,何時乃止?大周立國之始,便推宗法為尊,嫡長之為大宗,繼承祖業(yè),其余小宗旁支則開枝散葉,另封別處。有此成例,方有周公輔成王而不僭越之美談,天下宗周,四夷賓服。然而自周懿王起,叔祖篡了侄孫之位,宗法蒙塵,故而諸侯效尤,四夷叛周。諸位,當(dāng)下齊國之亂,魯國之亂,難道不是宗法無度、長幼無序之遺患么?”

  “再說分封。殷商之滅,皆由方伯獨(dú)大,諸侯謀反。大周之興,便重新劃定天下,分而治之,錫命宗親、功臣裂土封侯,故有燕、魯、齊、晉環(huán)衛(wèi)王畿,四夷不敢覬覦華夏。然大周之弊,亦是由分封而起,大周與諸侯皆已傳國十世,大宗分出小宗,小宗再分小宗,子孫無匱而王土有限,勢必大周益弱而諸侯益強(qiáng),久之,諸侯益弱而世家益強(qiáng),公卿大夫自顧小家,又有誰在意大周之家國天下也?”

  “再說井田。殷商之滅,正是因殷人重商而輕農(nóng),致使食貨繁盛而田野荒蕪。大周乃后稷之苗裔,以農(nóng)耕為國本,開井田之制,寓兵勇于田野之間,故而有成康之治,安土重遷,刑錯四十余年不用。然共、懿、孝、夷四王昏聵,邊患驟起,兵燹涂炭,百姓不務(wù)農(nóng)桑,只得入山林爭利,此時周厲王出‘專利’之策,方釀成國人暴動,大周愈衰。而今,大周不得重商以代農(nóng),這豈不是又走上殷商舊路么?”

  “再說禮樂。殷商之滅,皆因殷人崇巫過甚,不重民心而重鬼神。大周之興,正是因?yàn)榫刺鞇勖瘢芄┲贫Y作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故而大周龍興二百余年國祚尚在。然共、懿、孝、夷之后,雅樂不興,士大夫?qū)⑻鞛?zāi)人禍皆歸咎上天,‘天降喪亂,饑饉薦臻’,‘天方艱難,曰喪厥國’。至于諸侯,則僭越禮樂,擅自征伐,此后禮崩樂壞,王道不興,長此以往,大周社稷又如何長久?”

  張仲說完這一大套長篇大論,現(xiàn)場一片訝異,沒有人敢想象,張仲對于大周時弊的抨擊如此強(qiáng)烈,如此犀利,如此透徹,同時,又如此難以反駁。

  聽罷這番話,伯陽也被嚇出一身冷汗。要知道,自從周王靜繼位之后,南征北戰(zhàn)、攘外安內(nèi),頗有建樹,海內(nèi)頌揚(yáng)天子,皆言大周之中興氣象??稍趶堉俚娜缇婊垩壑拢笾芤呀?jīng)積重難返,即便中興大業(yè)甫成,或許也只是恰逢明主賢臣后的茍延殘喘,終歸是鏡花水月,國勢如大江東去,不可復(fù)還。

  伯陽慌了,來到論政臺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如山的壓力。難倒他的,遠(yuǎn)不止張仲這番雷霆萬鈞的辯辭,更是因?yàn)?,張仲直指的這些大周時弊,就算傾盡大周之人力、物力,怕是也無法挽回其萬一。

  而張仲的這番雄辯,也遲遲沒有迎來觀眾的喝彩之聲。而看客們似乎也被這股抑郁的氣場所籠罩,人人聞言生畏,不敢發(fā)出任何動靜。

  似乎這一刻,論政臺已經(jīng)分出了勝負(fù),亦或者,勝負(fù)已顯得不是那么重要。

  但今日的論政臺注定分不出贏家,就在張仲剛剛坐下,呂義正要起身立論,直斥齊魯時政之弊時,酤肆外傳來喧囂吵鬧之聲,論政不得不被中止。

  一隊(duì)全副武裝的齊國甲士沖進(jìn)論政臺,不分青紅皂白,便將看客們?nèi)珨?shù)哄走。

  “出事了?”呂義匆匆下臺,與齊國甲士的旅帥打了個照面。

  “原是呂卿的公子,失敬失敬,”那旅帥還算客氣,“確是臨淄城出了些變故?!?p>  “什么變故?”伯陽也心中一怔,莫要是魯都曲阜發(fā)生的血案再次重演吧?對于那天的慘狀,伯陽心有余悸。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旅帥頓了頓,“末將接到將令,全城宵禁,日落之后,坊巷閉市、國人閉戶?!?p>  “宵禁?”張仲也奇道,“我來臨淄數(shù)年,還是第一次聽說宵禁之事。”

  那旅帥皺了皺眉頭:“軍令如山,三位也請回吧,勿要妨礙末將執(zhí)行軍務(wù)。”

  呂義點(diǎn)了點(diǎn)頭,趕忙賠禮,匆匆領(lǐng)著張仲和伯陽出了酤肆。

  三人意興闌珊,本該是場精彩的甲字臺論戰(zhàn),竟就這樣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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