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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中興

卷6-12章 方興 ? 故人

大周中興 姬為毅 4900 2021-07-22 21:28:00

  從齊侯接風(fēng)宴回到官驛的時候,已然是三更時分。

  方興給王子友捧上一爵熱水,里面放了幾片生姜,權(quán)作醒酒之用。

  “有勞方大夫,”王子友一口飲盡,略有好轉(zhuǎn),“伯陽何在?你喚他來便是,何必親自為孤炮制姜湯?”

  方興微微笑道:“伯陽小友尚未歸來?!?p>  “他去了何處?”

  “小友自來了臨淄城,便一閃不見人影也。”

  王子友搖頭道:“他雖才高,終究還是孩童心性,玩心難改。臨淄城又是個熱鬧所在,確是有許多有趣的去處。只是深夜未歸,切莫出什么危險才是?!?p>  “不妨,”方興勸慰道,“有洛乙丑陪伴在左近,料也無妨。早聽聞臨淄有一著名酒肆,內(nèi)設(shè)論政之臺,多有名士于彼高談闊論,或許伯陽便是去了那里?!?p>  王子友聽罷,皺眉不喜:“酒肆?自圣賢周公起,大周不是令行禁酒么,如何齊國竟在都城開起了酤酒之肆?”說到這,顯然又想起今日齊侯國宴中的不快,“你看那齊侯無忌和國伯、高仲君臣,皆是嗜酒過度之人,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方興聞言悵然。今日齊侯君臣宴會上的一幕幕,對大周使團的沖擊實在太大。在王畿之內(nèi),哪怕是天子舉行大型飲酒禮,也都是用薄酒淡飲,貴在敬天、敬賢、敬民,酒液的滋味最多只比清水濃冽半分,淺嘗輒止。

  而齊國不然,齊侯無忌招待所用的酒食,皆是濃酒大肉,演出所用的樂舞也都是庸風(fēng)俗曲,舞者多用年輕女性,衣著暴露,舉止輕浮。宴未半酣,王子友不勝酒力,齊侯君臣更是肆無忌憚,和著樂曲,也手舞足蹈,與舞女們扭動起來。方興又忍耐了半個時辰,這才以夜深乏累為由,攙著王子友告辭。至于齊國君臣們,在賓客離席后更是歡騰,方興就不得而知了。

  “不成體統(tǒng),齊國上下,未免太過不成體統(tǒng)也!”王子友素來正直,眼中揉不得沙子,他越想越悶,不覺間,又是幾爵姜湯下肚。

  時已近深夜,方興又陪王子友聊了片刻,待侍候其睡下,才自回屋中歇息。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剛到卯時,門外有叩門之聲。

  方興道是伯陽和洛乙丑歸來,也未換上正服,便去開門。

  不料,門外來者卻是生人。

  方興定睛一看,此人一身朝服裝扮,年紀雖已五旬開外,一縷長髯卻十分醒目,將這老者襯得矍鑠非凡。方興心道,這位來客好生面善,為何一時之間記不起來。

  “方大夫,難道認不得老朽么?我乃齊國下卿,呂祜是也。”來人自報家門。

  “原是呂卿,恕在下眼拙,失敬失敬,請上座!”

  方興將對方迎入,這才想起,昨夜齊侯國宴之時,這位齊國下卿一直敬陪末座,齊侯無忌忙著聲色犬馬,未曾將他介紹于大周使團相見。而呂祜為人耿直,也與宴會那浮華奢靡的氣氛格格不入,故而全程都默默端坐,不發(fā)一言。

  出使齊國之前,方興就聽聞過呂祜的賢名,他與齊國已故的上卿公子元一樣,是個敦厚博學(xué)的老臣。只不過,齊國政權(quán)、軍權(quán)皆為國高二家把持,呂祜對此無能為力,只能仰仗著祖上聲名的庇蔭才落得安平日子。

  呂祜與方興寒暄幾句,便擇了賓位坐下,不多時,王子友也已換上禮服,出門相迎。

  “呂卿!”王子友與對方一見如故,作揖道,“孤在泮宮之時,拜讀過令曾祖呂侯所作之《呂刑》,深以為撼。今日得見呂侯之后人,大慰平生也!”

  呂祜起身答禮:“大宗伯過譽也,我乃呂侯之旁支,適逢呂國之亂,故而大父領(lǐng)我等小宗避禍于齊國,承蒙齊國不棄,虛領(lǐng)下卿一職,辱沒祖先盛名,慚愧,慚愧!”

  王子友笑道:“呂卿哪里話。昔日穆王之時,呂侯為大周獻《呂刑》,自那以后,大周終于有了成文之法典。只可惜呂侯英年早逝,子孫爭位,彼時齊國君主癸公開榜招賢,欲納上古姜姓四岳后人中賢能者,待聽聞令祖舉族來投,以‘國士’待之,令祖、令考相繼被聘為齊國卿士,至呂卿你時,已是三代下卿也!”

  呂祜聞言改色,又長揖道:“天下皆言大宗伯博學(xué),不料竟連我呂氏族事都如此通博,陪臣佩服,佩服!”又轉(zhuǎn)向方興道,“還有這位方大夫,百聞后見,才知天底下竟有這等青年才俊,真乃大周之幸,社稷之幸也!”

  王子友起身相攙,方興也連連答禮,扶著老呂祜落座。

  “唉!”呂祜長嘆一聲,似有重重行事。

  王子友奇道:“呂卿,何事感傷?”

  呂祜道:“陪臣想起大宗伯所言之齊癸公來,他真是齊國一代明主,頗得我始封君齊太公之遺風(fēng)??上?,齊癸公死后,他的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齊哀公被烹殺、齊胡公被奪位,至于齊獻公、武公父子,殘暴嗜殺,把哀公和胡公后人鏟除殆盡。唉,齊國亂已三代,國人五十年不得安生也……”

  方興聽出他話中有話,先是勸慰幾句,又目視王子友,示意他問明呂祜此來所為之事。

  王子友會意,問呂祜道:“呂卿,今日前來,莫非就是為了此事?”

  呂祜點了點頭,顫抖著道:“不瞞二位王使,陪臣此來,正是為了齊國之大事。齊國將亂,大難不遠矣!”言罷,他不由老淚縱橫起來,似乎有滿腔委屈,無處傾瀉。

  王子友忙問:“呂卿何出此言也?”

  呂祜嘆道:“茲事體大,我也是從要緊處得知——胡公子,也就是昔日齊胡公之子,正在謀劃復(fù)辟君位,除齊侯無忌以待之?!?p>  王子友奇道:“胡公子?他不過是個落難公子,在齊國亦無根基,又如何能成事?”

  “大宗伯切莫小覷于他,”呂祜連連搖頭,“這個胡公子,雖然現(xiàn)在流落它國,背后卻得了國、高二家的扶持。我聽聞,胡公子素懷大志,遠近亦有德名,是個有為之人。反觀齊侯無忌,暴虐無常,擅發(fā)刀兵,亂干外政,國內(nèi)外怨聲四起。若是胡公子舉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也……”

  方興聞言一凜,果然,齊國似乎也絲毫并不太平,齊侯無忌和國、高二家看似和諧,日夜歌舞升平,實際上臨淄城里暗流涌動,隨時都有發(fā)動政變的可能。

  王子友還有疑惑:“齊獻公篡了齊胡公之位,便是得國高二家相助。如今齊侯無忌是獻公嫡孫,如何國伯、高仲二卿反去扶立胡公子?”

  呂祜搖頭不迭,無奈道:“此乃齊國之丑聞也……”

  王子友道:“此話怎講?”

  呂祜嘆了口氣:“這一切,怕是和齊侯夫人有關(guān)……”

  “齊侯夫人?”方興一驚,他說的不就是召芷么,“可是那位大周太保召公之女?”

  呂祜點了點頭:“正是。齊侯夫人不得齊侯敬重,多以惡言相加,本值得同情??扇缃駥m闈內(nèi)多有傳聞,說夫人不守禮法,暗中與國、高二卿多有來往……不過,此事多為宮中風(fēng)言,尚不知其真?zhèn)?,但若所傳屬實,齊侯怕是兇多吉少也?!?p>  方興來齊國之后,倒是有聽聞?wù)佘撇皇荦R侯無忌寵愛的傳言,只是他沒想到,召芷自幼在召公虎的熏陶下長大,又蒙名師教授女德,如何會做出這等穢亂后宮的事情?他有幾分不信,但見呂祜說得誠摯,不似作偽,方興對召芷的態(tài)度也不由有些動搖。

  王子友聽罷呂祜所言,也是一臉凝重。許久方問道:“呂卿此來,只是為了言明此事?”

  呂祜略有沉吟,道:“唉,說來慚愧,陪臣雖是齊國下卿,但歷來為齊侯不喜,言不聽,計不從。我若向齊侯言及此事,怕是大有不便?!闭f到這,呂祜再次起身,翩然下拜,“陪臣斗膽,想請二位王使向齊侯建言,讓他多修德政,多作提防,以免不測。”

  王子友趕緊相攙,正要答應(yīng)。

  方興見狀,趕緊攔住王子友,對呂祜道:“呂卿,此事干系甚大,還望徐徐圖之。”

  呂祜不解道:“怎么?方大夫不愿相助么?”

  方興搖了搖頭:“我與大宗伯此次出使,乃是為國事而來。呂卿所言,乃齊國內(nèi)政也,我等不便過問?!?p>  “這……”呂祜倒是始料未及,又轉(zhuǎn)問王子友道,“大宗伯,你也是此意?”

  王子友有些過意不去,但見方興多有不許之意,便也只能婉言謝絕。

  “既如此,恕陪臣叨擾,告辭!”呂祜很是沮喪,簡單地與王子友和方興作別后,便轉(zhuǎn)身離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爺子的心情不是很好,甚至有些憤怒。

  待呂祜走遠,王子友不解,問方興道:“方大夫,你何故拒絕于他?”

  方興嘆了口氣:“大宗伯,可曾忘了魯國之難?”

  王子友倒吸了一口涼氣,點頭不語。

  方興又道:“齊國與魯國何其相類也!齊侯無忌也好,魯侯戲也罷,皆是得位不正之主。魯侯戲之即位,緣起周天子廢長立幼,而齊侯無忌祖孫三代之得位,乃是受國、高相助而篡位。得位不正者,多會行止暴虐,倒行逆施,故而魯侯戲會鏟除異己,齊侯無忌則輕狡好戰(zhàn),皆是此故也?!?p>  王子友沉思片刻,問道:“這位呂祜,他本可以置身事外,為何對齊侯無忌如此上心?”

  方興微微一笑:“大宗伯有所不知,這位呂祜官拜下卿,正是齊國世子赤之傅。雖說世子赤還在襁褓,但是齊侯無忌如果失位,世子赤也定然不免。只不過,呂祜雖是出于好意,但卻找錯了人,齊國之事福禍未卜,豈是我等外人所能左右!”

  王子友慨然:“還是方大夫所見甚遠,所慮甚深。看來這趟臨淄之行,還需多加謹慎才是?!?p>  方興拱手道:“正是如此!”

  正說話間,門外又有人求見。

  方興開門相迎,見來人是個宮中裝扮的寺人,忙問何事。

  來人道:“我乃齊侯親信之人,特來邀請方大夫赴宴?!?p>  “赴宴?”方興奇道,“這次又是什么宴會?!?p>  來人道:“乃是齊侯家宴。”

  “家宴?”方興望了眼王子友,又問道,“不知齊侯都邀了誰參加?”

  來人道:“只邀請方大夫一人,只因方大夫乃是故大周太保召公之義子,與齊國夫人召姬算是異姓兄妹,故而鄙人受齊侯與夫人所托,前來邀請閣下?!?p>  方興眉頭微皺,接過邀貼,便讓對方在門外稍后,自己則回到王子友屋內(nèi),將此事告知于他。

  王子友聽罷大驚,忙道:“方大夫,你定要赴宴么?此事蹊蹺,還望三思?!?p>  方興擺了擺手:“我意已決,這宴,是非去不可。有召姬在場,想來不至于有何危險?!?p>  言罷,與王子友作別后,便出了官驛,踏上宮中派來的軺車,朝臨淄諸侯宮殿而去。

  路上,方興深深陷入沉思。齊國的事情似乎遠比想象中的棘手——齊侯無忌,胡公子,國高二卿,呂祜與世子赤師徒,他們的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但這些人的身后,似乎都與一個人有關(guān),她的存在,關(guān)系到齊國的政局將走向何方。

  這個人就是召芷,在后宮中被稱作召姬的女人。

  打心里,方興對召芷是有愧疚之情的。

  待再次來到齊國宮殿之前,方興心情略有忐忑。

  路門之外,早有齊侯內(nèi)臣列隊迎接,方興下了軺車,與內(nèi)宰見禮完畢,便換上宮內(nèi)專用的轎輦,朝齊侯路寢而去。

  和鎬京城的方圓蹈矩的規(guī)制不同,齊國的都城設(shè)計者似乎總愛別出心裁——臨淄城墻設(shè)計得很不規(guī)整,護城河竟有一段支流從城中穿過,至于王宮所在的中軸線,除了“左祖右社”的格局依舊遵循周禮外,就連齊侯的宮殿之內(nèi)都是曲徑通幽,內(nèi)外無別,給方興留下別樣的體驗。

  “方兄,寡人有失遠迎也!”

  尚未下轎,方興就聽到齊侯無忌粗獷的嗓音,這位身材高大的國君歷來不拘小節(jié),在宮殿之內(nèi)也毫不收斂其張狂的個性。雖說齊侯在外多有暴虐的壞名聲,但是他和方興私交不薄,坦誠中帶著幾分敬佩,那是數(shù)年前隨周天子御駕親征時積累的好感。

  “見過齊侯!”方興作禮道。

  齊侯無忌大笑道:“寡人請方兄你,乃是家宴,什么齊侯、小宗伯之類的官稱,皆不必再提!”

  方興求之不得:“如此甚好,倒省些禮節(jié)?!?p>  “可不是么,那些周禮繁亂無味,乃寡人生平最恨者!”齊侯無忌挽著方興的手,便往路寢內(nèi)走去,他口無遮攔,此話雖不似人君之言,說得倒是心里話。

  二人在筵席內(nèi)坐定,齊侯很是興奮,吩咐左右去請夫人。方興留心數(shù)了蒲席,除去齊侯和自己,只剩下一個空著的主位,心中稍安,看來,齊侯確實是準備的家宴,并未邀請其他外人在場。

  齊侯笑道:“方兄,論輩分,你乃寡人岳丈老召公之義子,與賤夫人召姬是異姓兄妹。若照民間說法,寡人還得喊你聲‘大舅兄’?!毖粤T,就從幾案上端起白玉盞來,“大舅兄,這杯上好的黍酒,寡人敬你!”

  見齊侯一飲而盡,方興眉頭緊鎖,手中玉杯還未舉起,就感覺到一陣濃烈酒氣撲鼻。齊國黍酒以醇烈聞名,固然是酒中上品,可終究是違禮飲酒,方興好生不快,卻不敢作色。此時齊侯無忌大快朵頤罷,又來催酒,方興無奈,只得仰頭一飲而盡。

  烈酒下肚,方興已然微醺,不由雙頰發(fā)燙。

  這時,方興只覺著一股撲鼻幽香傳來,如茝如蘭,恍惚間,還道是桌前瓜果芳香。頃刻間,耳畔又聽得珠玉之響,環(huán)佩叮當(dāng),似有婦女言笑晏晏之聲?;仡^一看,身后玉牖繡屏內(nèi),閃出一眾宮女,簇擁著一位貴婦,身著華服,不是齊侯夫人是誰。

  此去經(jīng)年,召芷依舊面黡若桃,略施粉黛,自是說不出的美艷。雖她如今已嫁作人婦,又育過一子,已然不是昔日那年未及笄的少女模樣,但歲月反倒增添了召芷的韻味,別有一番美艷風(fēng)情。

  方興看得不由呆了,他強攝心神,不敢失禮,但酒力上頭,實在難以控制,又不免貪看了幾眼。

  齊侯無忌見夫人到來,很是高興,一把摟住召芷的纖細的腰肢:“夫人今日甚是好看,坐!”言罷,手腕一使勁,便把召芷按在他的身旁。

  召芷一把將齊侯的大手甩開,冷冷道:“齊侯請矜持些,眼前可是王使?!?p>  齊侯悻悻道:“什么王使不王使,今日是寡人設(shè)下的家宴,別掃了你義兄的興。你們久未見面,敘敘舊,又有何妨?”說話間,他的臉上已經(jīng)露出怒容,片刻便要發(fā)作。

  召芷尋自己的位置坐定,頭也不抬:“他是公父在外認的義子螟蛉,與我并無干系。”

  齊侯看到方興表情尷尬,連忙道:“上酒上酒,方大夫,不,大舅兄不要在意。夫人這脾性,與寡人可謂萬千不合,唉……”話音未完,舉爵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方興早聽說齊侯夫婦不諧,齊侯無忌又是個粗魯暴虐的丈夫,今日總算見識到這氣氛之尷尬,也覺無趣。開席的很長時間里,召芷一言不發(fā),方興只得與齊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可他們共同語言不多,基本也都是聊些昔日與周王靜一道討伐東夷的往事。憶起往昔,方興唏噓不已,那時的齊侯無忌剛剛繼位,意氣風(fēng)發(fā),是個有為的少年國君,可如今數(shù)年過去,齊侯無忌卻顯然為酒色所傷,變得頹廢而猥瑣。

  “寡人意欲伐魯,”齊侯無忌冷不防道,“大舅兄從曲阜來,必知魯國底細,是也不是?”

  方興默然,他心里清楚,這句話,才是齊侯無忌處心積慮安排家宴的真實目的。

  齊侯無忌見方興不作表態(tài),又道:“魯侯戲乃無信小兒!借我齊國之勢,去奪國君之位,這邊廂當(dāng)上了魯侯,那邊廂便驅(qū)逐我齊國軍隊,還驚擾了大周使團。呸,無禮,無義,無恥!”他不停地咒罵著,還夾雜著齊國國罵,只是酒力逐漸發(fā)作,舌頭開始含糊。

  方興沒有理他,只是皺著眉頭。諸侯國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加干涉。

  齊侯無忌信誓旦旦:“國伯、高仲都是忠心臣子!有他們守國,寡人便可放心去親征!

  聽到這,方興心中咯噔一下,他瞬間明白了齊侯伐魯背后的陰謀——伐魯之事,定是國、高二家動議,待煽動齊侯無忌御駕親征之日,便是約好胡公子復(fù)辟奪位之時。好一個驚天陰謀,這雕蟲小技瞞得過齊侯無忌,卻瞞不過方興。

  方興猶豫了,他正欲相勸時,忍不住看了召芷一眼,發(fā)現(xiàn)她明澈的雙眸也在顧盼自己,輕搖云鬢。

  這一對視后,方興如坐針氈。心道,怪不得齊國街頭巷尾傳言,說國伯、高仲都對召芷垂涎三尺。她這副攝魂模樣,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正常男人能把持得?。?p>  齊侯無忌見方興始終沉默,不由煩躁起來,他酒剛半酣,已按捺不住輕浮的性子,大手一揮,便有一群樂師舞女應(yīng)聲魚貫而入,在廳上嬉鬧起來。樂聲剛起,舞女們翩翩起舞,一曲未畢,竟有兩位濃妝艷抹的少女直奔方興而去,嚇得方興避之不及。

  召芷見狀,“嗖”得起身,正色道:“齊侯,既是家宴,喊這些穢物來作甚!”

  齊侯無忌不耐煩道:“寡酒難飲,來點絲竹樂舞?!?p>  召芷劍眉直豎,大怒道:“呸,不似人君!”

  齊侯無忌已是酩酊大醉,聽聞此言,已是怒不可遏,他站起身來,碩大的身軀晃晃悠悠,手中酒杯便要朝召芷擲去,卻舌頭打結(jié),怎么也說不出話來。就這樣,齊侯無忌瞪著可怖的眼睛,伸手指著召芷,便往后一歪,醉倒過去。

  這下,在場的舞女們嚇得元魂出竅,各個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召芷怒喝道:“賤婢,還不退下!”

  眾舞女見狀,哪里還敢逗留,恨不得脅下生翅,爭先恐后地退將出去。

  現(xiàn)在,路寢內(nèi)只剩下召芷和方興,以及召芷身后站立著的一個侍女。

  方興揉了揉眼睛,只覺得眼前這個侍女十分眼熟,又見對方淺顰含笑,似乎也有許多話對自己說。

  召芷看在眼里,忍俊不禁:“方大夫,多年未見,怎么連阿嵐都不記得了?”

  “阿嵐?”方興這才恍然大悟,眼前這個甜美的侍女,原是昔日鎬京太保府里的丫頭阿嵐。

  阿嵐晃了晃手中斟酒的酒壺,笑著對召芷道:“夫人,這酒里的藥力倒是不差,齊侯還沒喝上半壺,就不省人事也?!?p>  召芷點了點頭,對方興道:“方大夫,請吧!”

  方興聽得云里霧里,不知主仆二人所言何意,他此刻有無數(shù)疑惑,只恨生來就長了一張嘴:“你們給齊侯下藥了?你要帶我去哪?齊侯怎么辦,沒人來照看他嗎?”

  召芷櫻嘴上揚,微笑道:“你一點都沒變,在芷兒面前還是那么慌張。”

  她自呼閨名,說者臉紅,聽者亦是心臊。

  自齊侯無忌醉倒后,召芷換了一副模樣,她很開心,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而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讓方興仿佛回到了鎬京城,想起了那段懵懂而青澀的歲月。想起了一起讀過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想起了書簡相傳的“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想起了喬裝看雩祭時的暴雨,想起了在職方氏大夫府外的那次“私奔”風(fēng)波……

  方興腳步輕飄,醉人的不全是酒,他跟著召芷出了路寢,不覺間已來到一處別致的后花園。

  “你知道,芷兒有多想你么……”

  “你別怕,這里沒人敢來,若有人偷聽,芷兒割了他耳朵便是,若有人偷看,芷兒便戳瞎他的眼睛!”

  “你看著芷兒呀!在齊國,他們都不那么在乎周禮的,不像當(dāng)初在鎬京……鎬京,嗚嗚……”

  “你何時變得如此滄桑了?你知道么,當(dāng)初芷兒聽說你死在南國,眼淚都快哭干了……可你偏沒良心,死里逃生,也不來封信箋報個平安!”

  “你就陪芷兒說說話嘛!君父好狠的心,把芷兒一人丟在這陰暗的齊國后宮,嫁了這般渾濁的郎君……”

  “方興!你就真的整夜不出一言么!”

  召芷惱羞成怒,她開始撕扯自己的發(fā)髻,滿頭的珠玉環(huán)佩跌落一地,當(dāng)啷亂響。

  “別!別這樣!”

  方興終于說話了,但他頭昏腦漲,正在勉力支持著。

  他不是草木,豈能不動情?

  多少次,他想放棄抵抗,在召芷溫柔攻勢下屈服。但他不行,他想起了青梅竹馬的茹兒,想起在云夢澤海誓山盟的羋芙,還有答應(yīng)申伯誠的婚約……他自覺罪孽深重,已欠下太多情債,不能再在齊國記上新的一筆。

  “你是嫌棄芷兒么?”召芷蹲下身去,嗚咽地哭了起來,“普天之下,都沒有人關(guān)心芷兒……”

  一陣寒風(fēng)吹過,方興略有清醒,理智也隨之恢復(fù)。直覺告訴自己,召芷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她的這番苦情戲,定然另有目的。

  于是他試探道:“夫人,此地非是談話所在,你若是為了要事來求方興,但說無妨。”

  召芷果然一凜,她的眼神變得不再柔情,整了整衣冠:“我擔(dān)心世子赤?!?p>  方興點了點頭,他所料不錯,但他也不會因此苛責(zé)召芷。眼下齊國政局風(fēng)云變幻,召芷母子卷入其中,她為求自保便已費盡心力,又怎能不值得同情呢?

  面對召芷殷切的目光,方興已無法裝作不知情。他堅定道:“放心,國高不是真心扶立胡公子,未來齊國的君位,仍會是世子的?!?p>  “為何?”召芷露出希冀的神色。

  方興娓道:“一來,昔日國高二家廢齊胡公而立齊獻公,至于齊侯無忌,已然三代,斷無再度擁立胡公之子的道理,反復(fù)無常,民心不穩(wěn)。二來,胡公子深謀遠慮,忍辱負重,絕非受制于人的君主,國高為了自家根基之計,想必不至于引狼入室。其三,國高二家本就是胡公子的殺父幫兇,若胡公子復(fù)位,國高又豈能得善終?”

  其實方興早已看透一切,對國高兩家而言,放任齊侯無忌和胡公子兩敗俱傷,再輔佐嬰兒世子赤登基,屆時只用對付孤兒寡母,是他們最好的結(jié)果。但這種話,他不便說出口,只能靠召芷自悟。

  可無奈的是,召芷關(guān)心則亂,加上她歷來不工于心計,對方興所言半信半疑。

  就在這時,在臨近放哨的阿嵐匆匆趕來,大叫不好。

  “何事驚慌?他來了?”召芷也嚇了一跳。

  阿嵐點了點頭,表示默認。

  召芷趕緊把地上的玉簪、環(huán)佩插回頭上,慌忙對方興道:“你速隨阿嵐躲起來,一會兒后,她會把你從暗道帶出……”言罷,也不顧方興狐疑,又回路寢而去。

  阿嵐拉起方興:“方大夫,跟我來?!?p>  于是,二人沿著蜿蜒的碎石道往外走,耳聽有男子笑聲傳來,已到剛才方興與召芷相會之處,阿嵐只得停步,與方興隱下身來。

  方興大奇,低聲問道:“是齊侯醒了?”

  阿嵐沉默,只是搖頭。

  不過方興的疑惑很快就解開,他聽得出來,來人不是齊侯無忌,而是高仲。

  奇也怪哉,高仲身為外臣,如何可以非請自來,擅自出入齊侯宮殿?這事要是發(fā)生在鎬京王城,恐怕高仲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不過接下來的對話,更是讓方興毛骨悚然,酒醒大半。

  “美人,可讓我一陣好想。那日我聽宮中眼線說,國伯那老不死的,竟也敢調(diào)戲于你……哼!待我除了無忌那蠢材,再送國伯那老賊去陪葬!”

  “高卿,請低聲些個……”

  “美人何必擔(dān)心,你方才說方大夫已走多時,這宮里還有誰值得懼怕?”

  “萬一齊侯酒醒……”

  “他還能活得幾時?只要無忌小兒帶兵出了國都,胡公子便會在齊魯邊境要他性命!”

  “那我和赤兒……”

  “美人放一萬個心,”高仲粗喘之聲已起,“只要你今后都這般依我,齊國國君嘛,還會是世子來當(dāng)……”

  “你……我……”召芷不再說話,只剩斷續(xù)的哽咽嚶聲。

  月黑風(fēng)高,齊宮花園暗香盈袖,卻無人有心欣賞。

  “方大夫,走罷!”阿嵐輕輕拉了拉方興的衣擺。

  方興這才回神,點了點頭。

  阿嵐也不多言,引著方興沿著一條小路往外走,又繞過幾個隱蔽的彎道,再次來到路寢的門外。方興認得這里,正是齊侯宮殿的側(cè)門所在。

  方興扭過頭,望著后花園的方向,感慨萬千。

  他由衷地替召芷感到難過。想她嫁入齊國,非但沒能過上期待中的和美生活,反倒卷入齊國混亂的內(nèi)政中,被有權(quán)勢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中,她努力地想要左右逢源,卻只落得個玩物般的命運。

  方興于心不忍,他對召芷雖未動情,但她終究是召公虎的愛女,自己曾經(jīng)純真的玩伴??!

  此次出使之前,他無數(shù)次地告誡自己,切不能陷入齊魯?shù)哪嗵吨小L熳邮钩几缮嫠麌鴥?nèi)政,這可是極大的罪名。因此,此前即便魯國政變殺得血雨腥風(fēng),哪怕大周使團差點遇刺,方興也不過是充耳不聞。

  但今天,方興看到了召芷絕望的眼神,她很無辜,也很無助。他還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么?

  “阿嵐,”他叫住召芷的侍女,“芷兒信任你么?”

  阿嵐先是一愣,隨即堅定點了點頭。

  “你……愿意幫她么?”

  “愿意,死而不悔!”阿嵐眼神堅毅。

  方興長嘆了口氣,道:“也罷!你若信得過我方興,便附耳過來,我有一計,可保你家夫人母子無礙!”

  阿嵐大喜,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受了方興的耳提面命,欣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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