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抬上擔架車的時候,揚就已經(jīng)從昏迷中醒來了,幾處受傷地方的疼痛感也逐漸清晰起來,他有些恍惚,甚至完全想不起來之前發(fā)生了什么,最后的記憶還停留在里卡多那粒又高又飄的傳中球。
推車的輪子很硬,在水泥地上行進時的顛簸絕不會讓人感到舒適,在滾動中還發(fā)出了某種恐怖的響動,躺在上面聽來,簡直像是千軍萬馬的鐵蹄在進擊。
那聲音一會像是要往耳膜里猛鉆,一會又像是在對著后腦勺深處刺擊,自己都能感覺到那截血管貼在顱骨旁激烈地跳著,仿佛要從頭皮里掙出來一樣。
揚捂住了耳朵,想阻止金屬車輪與路面合奏的噪音,卻發(fā)現(xiàn)全都是徒勞。
他想讓自己靜下來,但曬在臉上的八月份的陽光沒有同意,揚努力緊閉眼睛,光線仍化成白色耀眼的劍刺進睫毛所在的縫隙,試圖用滾燙的溫度瓦解眼皮的防御。
這糟透了,他心想。
嗯?什么東西糟透了?
這聲音好刺眼,啊不對,這陽光可真吵,他心里想著,結(jié)果卻無意識地念叨了出來。
孩子完全喪失邏輯的嘟囔把兩個醫(yī)生也逗得抿嘴笑了笑。
一陣窸窣聲后,揚突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豎在了自己身前,像盾牌一樣,把那些白色利劍統(tǒng)統(tǒng)折斷擋了回去,他就稍稍瞇縫著眼往側(cè)面看了看。
眼淚模糊之下,他好像看到了一位身穿怪異甲胄的騎士,上身白鎧下身黑甲,臂上還挎著面黑色的方盾,他回憶起父親講過的一個故事,那個跟風車干起來的騎士好像穿得就很怪。
“堂吉訶德?”
穆里尼奧聞言微訝,打量了眼自己的樣子,邊走邊琢磨著,過了片刻才輕輕一笑,手臂又往上抬了幾分。
脫下來的那件西裝上衣,挎在前臂真的很像一面盾牌?;蛘呔褪且幻娑芘?,畢竟它可穩(wěn)穩(wěn)擋住了窺伺受傷孩子雙眼的每一縷刺目光芒。
“即使是太陽,也做不到對他面前地球的每一片土地,都同樣溫柔以待,對吧?”
“堂吉訶德?”
“感謝上帝,羅德里格斯,沒想到除了球技,他還給了你這么棒的想象力?!?p> “堂吉訶德?”
“揚,我想你需要休息了?!蹦吕锬釆W主動止住了話題,只是跟著擔架車快步走著,笑意卻一直沒從嘴角隱去。
……
等在醫(yī)務室門口的老馬修看見眾人到了,趕緊把擔架車迎了進來,他看到穆里尼奧有些凝重嚴肅的表情,一邊動手和護工把揚抬到床上,一邊安慰地說道:
“別擔心小伙子,應該只是輕微的腦震蕩,沒有顱內(nèi)血腫幾天就又能活蹦亂跳了,我老馬修見這可見多了…對了,你叫什么?。俊?p> “您叫我何塞就行了…”穆里尼奧很尊敬地回答道。
他知道這位里斯本競技的老隊醫(yī),是年紀大了不想跟著球隊到處跑,這才混到阿爾科切特基地的醫(yī)務室來的。
“何塞,哦,何塞,嗯?揚小子他爸不就是叫何塞嗎?唉,來看兒子踢球遇到這事心里肯定不好受,來來,先喝杯水緩一下…”老馬修嘴上碎手上動作可不慢,已經(jīng)檢查了好幾個傷處。
穆里尼奧一時有些語塞,忙解釋道:“我…我,我不是…”
“什么不是,你看你穿得西裝筆挺的,不是來看兒子踢球是來干嘛的?你不是在俱樂部球場做保潔的嗎?喲,還給自己整個小牌牌戴著,別說還真挺像那么回事兒的??!”老馬修指了指穆里尼奧胸口上的里斯本競技徽章,笑了笑又說道,“年輕人就是會捯飭自己,我可老咯,待會還得帶著他們幾個去找U19那幫臭小子。何塞,你看著你兒子一會兒啊,我馬上回來給他做個詳細檢查?!?p> 懶得和老馬修的碎嘴較勁,穆里尼奧干脆搬個椅子坐在了揚的床邊,醫(yī)務室里的人不一會兒走得就剩下個值勤的護工了。
因為頭疼和耳鳴的癥狀,揚被打了針鎮(zhèn)痛劑,整個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被藥柜玻璃折射的陽光閃到,他突然泛起一陣惡心,翻身朝著床下干嘔了幾聲。
也是穆里尼奧見機得快,剛發(fā)現(xiàn)揚的表情不對,他就想起了腦震蕩的這個后續(xù)癥狀,皮鞋一勾,旁邊的垃圾桶就滑到了床邊。
揚一邊咳嗽一邊對穆里尼奧說道:“加…加西亞教練,你讓…你讓佩德尼奧也留下來好不好?我不該偷偷怪你的,你就讓他留下來吧…”
穆里尼奧輕輕拍著揚的后背,又把他扶回床上躺好,不無遺憾地輕聲說道:“要是能有個你這樣的兒子,其實也挺好的?!?p> ……
……
馬德拉群島附近的海面上,一艘漁船正在返航,大胡子船長叼著根有股劣質(zhì)香味的煙蒂,狠嘬了兩口才“噗”地吐飛了老遠,豐沙爾的港口已隱約可見,幾個老水手都愜意地躺倒在甲板上,享受著入港前最后的寧靜時光。
船長提了提因為啤酒肚而滑得有些靠下的褲子,一屁股坐在船舷邊的大木桶上,左右磨蹭了幾下找到最大的接觸面積,才滿意地從油臟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紅色L&M,散給了早就盯著他手動作的幾個老鳥。
“老規(guī)矩,靠岸卸完貨,晚上卡爾莫酒館集合。這次收獲不錯,老子我包你們喝醉,吃喝都算我的,不過夜資自理啊,到時候少舔著臉找老子借錢!”高聲吩咐完的大胡子心情極好,喀嚓一聲劃著火柴,就迎著海風開始吞云吐霧…
船泊進港口開始卸下這次的漁獲——黑等鰭叉尾帶魚,這種魚身體是銅黑色不說,連口腔里都是黑色的,不吃的人都管這玩意叫黑怪魚,那他們可是錯過了馬德拉一等一的美食。
這種帶魚短的也有一米多,比手臂還粗,截下一段裹了蛋液軟炸,再搭配上烤香蕉和神奇的百香果醬,酥香的表皮一挑開,馥郁的香味就會化作白氣竄出來,肉瓣入口即化,滋味千轉(zhuǎn)百回,哪個馬德拉人不聞香而來?
皮埃爾?薩瓦爾多剛把一車帶魚從船艙里拽出來,就被港口管理員叫住了。
“薩瓦爾多,昨天有個電話找你,從里斯本來的。我說你出海去了,他們讓你回來就打過去,有事?!?p> 皮埃爾聞言心里一緊,朝著管理員的辦公室拔腿就跑,本來施施然坐在一邊的大胡子船長也跟了上去。
和保羅?門薩的電話一接通,問清楚兒子佩德尼奧沒出事,皮埃爾才松了口氣,再聽說他在學校惹了禍,這口氣又提到了嗓子眼…
“看來是怎么都得去一趟里斯本了?”船長磕了磕鞋里的沙子,問起了皮埃爾。
“小佩德惹禍了,他們讓我去一趟,那個主管沒仔細說,但是我聽起來不像小事?!逼ぐ柧o鎖著眉頭,手在滲著鹽花的襯衫上無意識地蹭著。
大胡子呼嚕半天朝窗外狠狠吐出口濃痰,拍了拍皮埃爾德肩膀說道:“老伙計,里斯本那的人我知道,一個個弱不禁風的麻稈樣兒,說不定壓根沒什么事,小孩子嘛…”
他咳嗽了兩聲,又從褲兜里翻出一沓錢:“皮埃爾,知道你家里孩子多沒閑錢,這五萬埃斯庫多你先拿著,不夠你再跟我說。錢嘛,該賠就賠,總能掙回來的,可千萬記得別把孩子嚇著了啊?!?p> 皮埃爾面色有些黯然地點點頭,就去找港口管理員詢問明天有沒有去里斯本的船。
……
大考的對抗賽結(jié)束后青訓基地放假三天,里斯本當?shù)氐暮⒆尤寂芑亓思?,外地的孩子們也大多結(jié)伴到市區(qū)游玩。
作為住校生,他們平時需要嚴格遵守阿爾科切特基地的作息制度,很少有大段空閑的時間,現(xiàn)在有了機會,自然是撒了歡地跑出去逛。
而佩德尼奧縮在基地宿舍的床上一動不動,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他沒說一句話,也不想見到任何人…
里斯本的夜晚萬家燈火,人人都盡情揮灑著夏日的熱情,街道上滿綴流光溢彩,俯瞰下來,宛如那繁星匯作溪流水,氣息蒸騰間,映著諸神也艷羨的輝煌光芒。
室友興奮的情緒還未散盡,連帶著讓睡眠時的鼻息也粗重了些,不由得讓佩德尼奧想起了那天無數(shù)雙紅色的眼睛,自己的,也有別人的,想著想著,受傷的地方就隱隱作痛。
八月的暖風里燥意頗為濃烈,他卻仍緊緊裹著被子,也許是因為孤獨與恐懼帶來的寒冷,還學不會區(qū)分季節(jié)。
里斯本的深夜,會有段神奇的時間,最后一批鬧騰的客人仍耗在夜店,最早一群趕市的商販還在路上,這個時候,整座城都會慢慢地靜下來,就像在翻身一樣。
佩德尼奧沒有翻身,他在翻墻,阿爾科切特基地的墻。
他順著之前還熱鬧非凡的街道奔跑,折入幾條彎街窄巷,躲過了執(zhí)勤相遇互相寒暄的警察,繞開了醉意朦朧踉蹌前行的酒鬼,踩起了一朵積水里盛開的水花,吵醒了一群樹冠上假寐的鳥雀。
他跑到了一處魚市,還撿起了一只空瓶,魚市里早先賣的不是馬德拉的魚,空瓶里原來裝的也不是馬德拉的酒。
可魚腥撲面之時,如有海風傍身環(huán)繞,殘留的酒氣逸散之際,也透著絲橡木桶里微酸陳釀的味道。
今夜他跑了很遠,只為嗅一嗅家鄉(xiāng)…
一鍋粽子
這一章?lián)搅瞬簧僮约豪寺髁x的想法,可能讀起來流暢程度低了些,QAQ~ 順便一提,那個帶魚真的長得很丑,無愧于黑怪魚這個“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