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不過四十余年,為何你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從前你一身不羈傲骨,怎么如今變成這般和順謙溫之態(tài)了?”師祖雙眼微瞇,玩味地打量起眼前的霄淩。
“許是凡間待久了,忘了自己是誰?!毕鰷R平靜地答道。
“放肆!”師祖一掌拍在了古梨木案上,震得筆硯晃蕩?!胺查g那等污穢骯臟之處,竟能叫你堂堂上穹階的杏雨教弟子留戀忘己!將杏雨教顏面置于何地!”
“此言差矣。凡間是個好地方,師祖若是有興致,可來南江,弟子帶您游覽一遭?!毕鰷R對師祖的發(fā)怒置若罔聞。他溫和的態(tài)度反倒更讓人氣憤。
也虧得霄淩變成了現(xiàn)在這般樣子,若是換做以前,他不僅不可能說出如此大膽的話,更是不可能頂撞師祖,無視教規(guī)。
師祖聞罷,突然發(fā)笑。
“罷了罷了。你下去吧?!睅熥娌荒蜔┑刳s人,一點也不想再理這個比夏泠更叫他頭疼的人。
“弟子告退?!?p> 霄淩行禮后正要離開。卻見師祖揚袖一揮,一股無形的風直沖霄淩而去。霄淩沒有避閃,那風化成一股暖流在他周身凝滯,隨后一點點消失。
霄淩微微一怔,抬手作揖道:“多謝師祖厚愛。”
方才那陣風是師祖給他補了整整五十年修為。
“沒什么好謝的,這是提前給你除迷蕪的報酬?!睅熥娴?。
霄淩著實感覺心頭一暖。他為了改人的命數(shù)損去將近百年的修為,也難怪一進明墨閣就被師祖嫌道一生凡夫俗子之氣。
除迷蕪固然尤為重要,但是杏雨教三千弟子,師祖偏偏召他回來,指派他去除迷蕪,不過是以此為借口幫他補了些修為。雖然不能將損失的修為全部補齊,但是也算是大有裨益了。
霄淩離去后,師祖眼一抬,對著屏風道:“你都聽到了吧。”
一個白衣之人從屏風后走出來。比起他面前錦衣華服的青年,他看上去則要有些年數(shù)。霄淩在時,他一直收斂氣息隱于屏風后而不被霄淩發(fā)現(xiàn)。
“是。都聽到了?!卑滓轮撕谥粡埬樥f。
“你們碧溪宮還真是出人才啊。”師祖冷言嘲諷。
“哎……”白衣人長嘆一聲,露出幾分無奈之色。他是碧溪宮主,是看著霄淩長大的人,也是霄淩的師傅。他不知道該如何替他這愛徒辯解。
師祖倒沒有興趣繼續(xù)責問碧溪宮主的意思,他話鋒忽得一轉(zhuǎn),問道:“之前讓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碧溪宮主斂起方才的神情,正色道:“仍未追查到他的下落。他數(shù)次分出幻影出現(xiàn)在江陵,但是遲遲未現(xiàn)真身。”
“呵。是么,本君倒是要看看他能藏到何時?!睅熥娴?。
碧溪宮主似若有所思,沒有應(yīng)聲。
“怎么?心疼自己的徒兒了?”師祖挑眉問。
“哎……如何能不心疼。他們伴在為師身邊三百多年,如今卻在山下遇此劫難?!彼鋈坏?。
“天命如此。你我心中有數(shù)。”師祖的眼中閃過一絲凜冽的光。
碧溪宮主不再做聲,躬身辭離。
明墨閣外杏花飄飛,花瓣在云霧之間若隱若現(xiàn)。碧溪宮主伸手接住數(shù)片花瓣。
“轉(zhuǎn)眼四十九年過去了……”碧溪宮主無意識地低喃。聲音微不可聞。
閣中的青年神情一黯,也不知是為何。
離山之前,元霽豐給霄淩送來了一束杏枝,說是師祖的意思。那是玥崖山頂上的杏枝,并非凡物,論除魔辟邪之效,可謂極佳。霄淩只微微一笑,收下了。他已知曉師祖是何用意。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紛落的杏花雨。粉白一片的世界,在藍空下纖塵不染。一切都與他記憶中第一次來玥崖山上見到的一模一樣。只是他心中明白,花已不是舊時的花,人亦不是舊時的人。
四十九年前,杏雨教仙門動蕩。時任玄霄宮主帶領(lǐng)近千名弟子齊同叛變。
當時師祖正逢要事,無法歸山。師祖不在山上時,教內(nèi)事物一直歸四位宮主掌管。他雖早知曉杏雨教內(nèi)有人蓄意反叛,但未查出背后主使,所以故意放任不管,引蛇出洞。
但待蛇真正出洞之時,付出的代價卻太過慘重。
玄霄宮主叛變后第一件事就是屠殺青林宮,他和其手下親手殺了青林宮主及其宮中弟子。
青林宮是主修醫(yī)術(shù)之地,其宮中弟子不論是符術(shù)還是武術(shù),皆不敵教內(nèi)其他宮弟子,也是唯一無法自保的一宮。
青林宮與玄霄宮歷來交好,玄霄宮也是專門為其提供庇護的一宮。青林宮的人無論如何也料不到玄霄宮對會他們下手。
其實這其中的道理再簡單不過。青林宮主一定是拒絕了一同叛變的要求,才會導(dǎo)致青林宮被屠。因為青林宮都主醫(yī)術(shù),若是青林宮不與玄霄宮合作叛變,則會成為其他宮的后盾。
再則,青林宮無法自保,其宮內(nèi)幾乎都是毫無反抗之力的醫(yī)師,屠此宮遠遠比屠其他宮更容易。
等白海宮和碧溪宮的兩位宮主率弟子前來營救的時候,青林宮已經(jīng)是一片血海。宮中弟子除了少數(shù)逃亡,大多數(shù)都死在了叛賊手下。
事情發(fā)生的太過突然,也太過蹊蹺。
白海宮和碧溪宮收到消息之時,起碼距離事發(fā)晚了兩個時辰之久。除了玄霄宮弟子提前做好了結(jié)界隔絕以外,更是因為其他兩宮中也有叛賊,而且數(shù)量絕對不少。
如此一來,整個杏雨教都蒙上了一層陰翳。究竟誰正誰邪,根本難以辨別。白海宮主與碧溪宮主處境極為兇險,屢屢遭宮內(nèi)叛賊暗算。且不論疲于應(yīng)戰(zhàn)玄霄宮,單單是自己宮中的叛賊都讓兩位宮主頭疼不已。
玄霄宮主更是暗地與絕城城主勾結(jié)。大開杏雨教仙門,放魔入山。致使原本實力在玄霄宮之上的白海、碧溪兩宮不得不陷入苦戰(zhàn)。
兩方膠著的第三天,夜城城主出手相助。夜城城主率手下牽制了絕城的勢力,才使得白海、碧溪兩宮轉(zhuǎn)守為攻。
最終玄霄宮主的項上人頭被斬下,這場血腥無比的仙門叛亂才得以結(jié)束。
那時,猩紅的血染透杏花,山上處處是伏尸。曾經(jīng)美如幻境的玥崖仙山,變成了可怖的煉獄。這場叛亂,導(dǎo)致杏雨教死傷慘重。青林宮幾乎整宮被屠,白海、碧溪兩宮皆是死傷近半,玄霄宮僅剩余孽兩百人,而這兩百人之后自然是一概被殺。
師祖歸山之時,已是半月后。
他下令肅清杏雨教。將在判亂中未被發(fā)現(xiàn)的白海、碧溪兩宮中的叛徒被一并除去。
染血的花,可用法術(shù)洗凈。已斷的樹,可用法術(shù)重植。斷壁殘垣,也可用法術(shù)新修。但是已故之人,卻是無法用法術(shù)復(fù)活。
縱使師祖讓山上的一切都恢復(fù)了原景,人也不再是原來的人。經(jīng)歷這次教中判亂的人,或多或少都在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曾經(jīng)至親至友的師兄師弟,甚至是師尊,短短幾日內(nèi)卻變成了再也無法醒來的尸體。
玄霄宮因此次判亂險遭廢宮。但白海宮主諫言道,錯在人而不在宮,玄霄宮與其他三宮并存數(shù)百年,不該因奸佞小人而沒其名。
由此玄霄宮才得以保存。新任玄霄宮主并非杏雨教中人,而是師祖請出來的高人。依舊是擅長馭靈獸,四海神獸他皆能使喚。因原宮中的弟子都因判亂而亡,現(xiàn)玄霄宮的弟子年紀都頗輕,實力較之于白海、碧溪兩宮也弱許多。
青林宮也有了新的宮主。與新玄霄宮主一樣,新任的青林宮主也非教中人??质菫榱朔乐箖蓪m有隔閡怨仇,所以師祖才不用教中人為這兩宮的宮主。
新青林宮主是個古怪的醫(yī)人,他有一個匪夷所思的原則,那就是不醫(yī)活人。要得到他的醫(yī)治,起碼得先被他打個半死,快要一命嗚呼了,他才會出手救人。而他一旦出手救人,就沒有治不好的病。
他把自己這個匪夷所思的原則立為了青林宮的規(guī)矩。但凡是青林宮的弟子,都得和他一樣,不救活人,只救差半只腳踏入鬼門關(guān)的人。也因此,青林宮的弟子習武習術(shù),論實力比從前的青林宮大有長進,不再需要其他宮提供庇護。
只是青林宮這個古怪規(guī)矩,苦了杏雨教中人。若是下山斬妖除魔,一個不小心受了傷,回到山上不但不能先治病,還要再吃青林宮弟子一頓毒打才能治。
其他三宮不是沒有怨言。說到師祖那里去,師祖不怒反笑,稱贊新任青林宮主智勇雙全。
漸漸的,杏雨教內(nèi)誰都不敢惹青林宮了。其他三宮的弟子見到青林宮的人都要說上幾句好話,免得自己哪天受傷后再被狠狠打一頓。
杏雨教本作為天下道家術(shù)士之宗本,內(nèi)亂后傷亡慘重,不得不調(diào)整生息。只有出現(xiàn)棘手的鬼妖作祟之時,才會派出弟子前往收治。
此后,杏雨教兩名上穹階弟子夏泠與霄淩分別隨北夏、南江的先帝出山。除夏泠與霄淩外,杏雨教中位列上穹階的弟子僅剩兩人,皆在白海宮中。夏泠與霄淩的出山也使得碧溪宮實力大減。
而山下非杏雨教中的道家術(shù)士,遠比不上杏雨仙門的實力,多為游散之輩,難有修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山下的道家術(shù)士越來越少,時至今日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