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過窗棱,照在房中的古琴上。不知何處的蟲在夜里唱起一首熟悉的歌謠,回響在空寂的花苑。即便無人嚀聽,也依然不休不止地唱著。
朱槿坐在妝鏡前,取下自己的發(fā)帶。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沉默不語。她從來沒有好好正視過自己,從過去到現(xiàn)在。原來自己已經(jīng)十五了啊,還沒有實感的她看看手中的綢帶,她的成年之禮,一時萬千思緒涌向心頭。
腦中一下子閃過那日遇見女鬼的夜晚,夏云在她房前給她系上綢帶的樣子。她的心突然緊了一下,手不自覺地握緊了綢帶。綢帶在她手上褶皺起來。
僅僅是一瞬間的悸動,朱槿松開了綢帶,放在盒中,方才在她手上還這皺起褶子的赤色之帶,不一會便恢復(fù)如初。
她起身走到書琴房,坐在琴前,伸手輕輕拂去了琴上的細埃。她柔黑的長發(fā)垂在古琴邊。明月照在發(fā)上,如一層月白薄紗溫柔地蓋在她的青絲上,瑩瑩發(fā)光。撫琴奏起一曲。像是為蟲謠伴奏一樣,聲音很輕很柔,一音一調(diào)都跟著夜蟲的韻律節(jié)拍。
母親在世時教她琴曲數(shù)十首。她卻只喜彈這首《莫離》,只因鏡璃夫人生前最愛這首,時時彈奏。轉(zhuǎn)眼快十年過去,朱鏡璃夫人離世已經(jīng)許久了。琴音綿綿,似流水,似微風(fēng),訴盡相思之苦。余音繞梁,久久不散。
她已經(jīng)要記不清母親的長相了。在記憶里,母親的相貌變得很模糊。只是母親對她說過的一些話她始終沒有忘記,這些話,她曾在內(nèi)心中無數(shù)次的重復(fù)。那些僅有的只言片語的記憶,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她的母親朱鏡璃夫人確實存在過。指下古琴,也是朱夫人曾經(jīng)的珍物。
朱槿從未見過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她好像一生下來就只有父母為親。如今只剩下父親一人。是不是因為自己被下了詛咒,母親才會離世?是不是因為她本就不該出生在朱家?是不是她真的因詛咒而死了會更好?
朱槿的心里不停得掙扎著。琴聲開始變得急促紊亂。手臂上尚未好的傷在隱隱作痛。仙草藥也無法治愈的傷痛像打翻的墨汁一樣,在她的心中暈散開來,擾亂她的思緒。
一陣微弱的風(fēng)溜進了房里,停在了她臉上。風(fēng)中雜著些許使君子的芳香。朱槿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曲尚未完,心不可亂。朱槿如此告訴自己。
朱槿漸漸拋開了心中的雜念,琴聲再次平穩(wěn)下來,萬籟俱靜,甚至連蟲聲都消失了。她的心中只有自己的琴聲回響。
一曲奏罷,朱槿的心情平復(fù)了不少。她的手平放在琴上,輕壓住琴弦,琴弦的余震在她手下漸漸消失后,她才將手從琴上拿起。
“姐姐,原來你也會彈琴啊?!?p> 冷不防的一聲,朱槿嚇得站了起來。只見一個小男孩蹲在古琴邊,抬頭看著一臉驚愕的朱槿。
朱槿看著他稚嫩的圓臉蛋兒,好像在哪見過,又好像沒見過,記憶模糊朦朧。她努力在腦中拼湊迷離不清的記憶碎片,終于像是記起了什么。
“你是……少……少景?”朱槿不太敢肯定的說。
“哈哈哈哈哈,大姐姐,你還記得我呀~”眼前的小男孩聽到朱槿叫他名字,高興的跳起來,手舞足蹈,燦爛的笑容在臉上洋溢。圓圓的臉上兩個小酒窩很是可愛。
朱槿眼前的小男孩,正是之前她發(fā)帶遺失后,出現(xiàn)在她房里的那個叫少景的小亡靈。上次見到他時只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加上后來朱槿昏睡過去,記憶已經(jīng)曖昧不清了。
她看著少景歡快的樣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她還有點不真切的感覺。少景當(dāng)真是亡靈?若不是少景自己說的,朱槿根本不相信眼前這個活蹦亂跳,天真可愛的孩子,會是飄蕩人世的亡靈。忽然想起自己讀過的那本《鬼語百談》,還好少景只是亡靈,不是妖鬼。如果他是妖鬼,未免太過殘忍。朱槿想到這,在心里松了口氣。
少景并不知道朱槿在想什么,他一會兒坐在書案上玩弄毛筆的灰毛,一會兒又摸起書架上的珍貴古玩,一會兒又把想屏風(fēng)推開,玩得好是開心,就差把房頂掀了。
“少景?!敝扉群暗浪拿?。她怕少景再玩下去,她的書房就要被他拆了,于是便出聲想叫住他。
“恩?大姐姐,什么事?”少景完全不知道自己鬧騰的樣子又多讓人頭疼,此時正像猴子一樣抱在大花瓶上,大花瓶被他抱著有點傾斜,仿佛隨時會倒身摔在地上碎個分身碎骨一樣。
上次朱婉來時,已經(jīng)壞了一個大花瓶了,剩下這個與那個本是一對的,這下兩個都要沒了。朱槿心里暗暗念叨,不要摔,不要摔,不要摔。要是被家父知道沒幾日房里兩個大白瓷彩釉古花瓶都碎了,肯定是要被責(zé)罵的。
朱槿朝他走去,想要把他從花瓶身上抓下來??斓交ㄆ壳皶r,少景卻調(diào)皮一笑,抱著花瓶轉(zhuǎn)了個圈,離身而去?;ㄆ恳粫r不穩(wěn),欲要摔,朱槿趕忙一手扶住瓶身,一手抓住瓶頸,穩(wěn)住花瓶?;ㄆ啃碧稍谥扉葢牙?,這才沒有摔地上,保住了小命,躲過一劫。
少景離開花瓶,又跑回了朱槿的古琴邊。朱槿轉(zhuǎn)身看著他笑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氣不起來。那純真無邪的孩童的笑容,像是明亮溫暖的陽光,仿佛能融化所有寒冰。但是她若是不說,少景定是要繼續(xù)胡鬧的。
“少景,別在房里鬧了?!敝扉妊鹧b生氣說。
“嘿嘿,大姐姐別生氣,少景聽話便是?!鄙倬罢f完,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兒,跳到書案上,抓起案上的香爐,搖了搖,湊過去用小鼻子嗅了嗅,隨后打開看里面有什么。
這哪里是聽話了,完全是把她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了。朱槿心想,有點無奈,她又抓不住他。只能任著少景在自己房里到處折騰。
也不知道為何,不論這個小亡靈怎么胡鬧,她都生不起來氣。某種意義上,這眼前的這個小孩子,與她有些相似吧,抑或是說,她羨慕他的樣子。
朱槿只好坐回琴前,因為書案被少景占著了。她只能等少景鬧夠了自己安靜下來。
不一會,朱槿的房里就被少景整的一團糟。香爐里的香灰撒了一地,屏風(fēng)東倒西歪沒個正的,連書案上的毛筆都少了一撮毛。唯獨古琴少景沒有碰,因為朱槿就坐在琴邊。
少景終于鬧夠了,又蹲回了朱槿的古琴前。笑嘻嘻地看著朱槿,好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王剛剛打贏了一場架一般滿臉得意。
朱槿看著房內(nèi)亂七八糟的樣子,不經(jīng)扶額。不知道明天阿嬤看到房內(nèi)這樣,會作何感想。怕是要氣的說教她一月才是。而且萬一還告訴了家父,定是要罰她抄書。她甚至已經(jīng)能猜到朱硯卿這次要罰她抄哪本書了。比起這個叫少景的小亡靈的頑皮惡作劇,家父的責(zé)罰反倒是更可怕些。
“大姐姐,你不生氣嗎?”少景歪著小腦袋對朱槿說。
“生氣啊?!敝扉却鸬?。然而語氣里沒有半點怒意。她伸出手,揉了揉少景的頭。
她確實生不起眼前這個小孩子半點氣。即使他已經(jīng)把她屋內(nèi)鬧的一團糟。她這么說,只是為了讓少景別再鬧騰了。
“你會罵我嗎?”少景問。
“不會?!敝扉日f。
少景怔了怔,臉上的笑容在一瞬間凝固,隨后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你會打我嗎?”少景不依不饒,繼續(xù)追問。
“當(dāng)然不會?!敝扉炔患偎妓鞯卮鸬馈K恢郎倬盀楹我獑査@種話。
“為什么?”少景倒是反問了起來。
朱槿被他問倒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她的認(rèn)知里,如果自己做了什么不合禮教事情,就是阿嬤會說教她,家父會責(zé)罰她。但是她不知道如果別人做錯了事情,自己要怎么樣。少景分明在朱槿眼里是活脫脫的一個人,一個滿臉稚氣的小孩子,但是卻確實是亡靈。即便是亡靈,又沒有作惡傷人,她不知道要如何去生一個已逝之人的亡靈的氣。
看到朱槿遲遲沒有回自己話,少景從她的手下溜走了。一轉(zhuǎn)眼就坐到了窗口上,看著朱槿。
“大姐姐,你好奇怪哦。”少景面無表情地說。
奇怪?朱槿被少景這句話給噎住了。朱槿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一個亡靈,一個把差點就要把她房頂掀了的小孩子說奇怪。
“要是我主人能像你這樣就好了,上次說錯話,差點被主人罰死。哼。”少景嘟起小嘴,氣哼哼地說。一邊說一邊在窗上蹬腿。
“主人?你的主人是誰?”朱槿問。她上次昏睡后,已經(jīng)記不清少景后來說了什么。這次少景說起,她才隱約有點記起,好像之前也說過。朱槿心想,原來這個小亡靈是有主人的嗎。在《鬼語百談》里連妖鬼都少有主人,他一個亡靈居然有主人。她難免有點吃驚。
“我,我的主人不讓我說。”少景趕緊把手放在嘴前,仿佛怕自己會說錯話,好隨時準(zhǔn)備捂住自己的嘴。
朱槿聽的一頭霧水,一點不亞于初見亡靈的那天。
“啊,對了。大姐姐?!鄙倬皬拇吧咸聛?,走到朱槿面前。從懷里掏出一本古舊的書,遞給朱槿。
“這個給你?!?p> “這是什么?”朱槿一邊接過書,一邊問。
“我不知道……主人他不讓我看,他說,如果我看了就把我丟火里去?!鄙倬吧卣f,連聲音都抖了幾分??磥硭_實很怕他主人。
朱槿打量起手上的書。書封面上沒有一個字。泛黃的書頁像是多年被人遺忘在角落一樣,破舊不堪。書角有些許針眼大小的孔洞,是書蟲所蛀。書內(nèi)均是用商、宮、羽、角、徵記載的舊時曲譜。
她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成本的譜集。朱府之內(nèi),沒有一本關(guān)于樂曲的書,甚至沒有一張曲譜。她的琴,全是由鏡璃夫人在世時一手教的。當(dāng)時鏡璃夫人也親手寫下曲譜,教她識過,可是后來不知為何,家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與琴曲有關(guān)的東西,除了那把古琴。
“為何會給我這書?”朱槿問少景。她雖然是第一次看見譜集有點興奮,但是內(nèi)心還是很疑惑,不知道為何會有人給她這么一本書。
少景搖搖頭。
這本書的曲子對朱槿來說,并難不倒她。朱槿的琴技說不上出神入化,比不上她母親那般,但是也算是小有天賦,加上鏡璃夫人離世之后,她愈加刻苦習(xí)琴,現(xiàn)今已經(jīng)能熟練自如地應(yīng)運各種琴指技法。
“大姐姐,東西送到了,我要走了?!鄙倬罢f完,回到窗邊。
“嗯。謝謝你?!敝扉容p聲說。收人之物,當(dāng)表謝意。
就在少景正準(zhǔn)備翻出去時,他突然轉(zhuǎn)頭看著朱槿,對她說:
“大姐姐,我下次還能來嗎?”與其說是詢問,更像是一種請求。
“嗯,你若是想來,隨時可以來?!敝扉赛c點頭,回道。
“嗯嗯,那我下次還來!”少景終于又笑了,還是那熟悉的笑容,燦爛如暖陽。他說完翻身出去,消失在月色里。
朱槿看著手中的書,站在月光下許久。
亡靈在這塵世間,無依無靠,就如同蘆花一樣,風(fēng)一吹便四處飄散,居無定所。即便是落在了某處,只要有風(fēng)再起,便又會重新飄蕩起來。飄飄蕩蕩,了無休止。也不知道這個叫少景的小亡靈,會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