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軍隊中人對時間的感知總是更敏銳些。所以不用借助任何器物,沈疾也知道,酉時將近。
半個時辰前他收到紀(jì)齊回信,他們已經(jīng)朝此地進(jìn)發(fā),這個時候,也該到了。
一匹黑色單騎自天南絕塵而來。
沈疾神色微變,才明白他們駕馬車為何也能如此之快。
顧淳風(fēng)拽著紀(jì)齊腰側(cè)衣料,越過他肩頭朝天邊那處黑點張望。起初只是影影綽綽的一點黑,在秋暮邊境灰黃的背景里格外醒目。距離越來越近,漸漸能看清將暗天色中的人,車,馬。
畫面仿佛靜止,那些人啊馬啊車都如泥塑般巋然不動。
她突然緊張。
以至于原本漫長的時間驟然被壓縮得極短,倏忽到了跟前,紀(jì)齊勒馬,她下意識便往下跳,根本沒聽到對方呼止。
沈疾反應(yīng)快,在她落地前扶了一把,總算沒摔到地上。
尚未站定,她跌跌撞撞往車邊跑,跑至一半忽又停下,轉(zhuǎn)身看向沈疾:“她是在里面嗎?”
“在?!?p> 顧淳風(fēng)一顆心狂跳更甚,聲音都有些抖:“她在里面做什么?”
“先前應(yīng)該是在等我。此刻,或是在等殿下。”
淳風(fēng)很想理解這兩句話。但她做不到。腦子像是被霽都五月永遠(yuǎn)下不完的細(xì)雨罩住了,雙腳也讓邊境黃沙死死圍困,竟是半分抬不起來。
“殿下,屬下到的時候已經(jīng)如此。掀簾查看過后便開始等您,里面,未動分毫?!?p> 顧淳風(fēng)不想理解這兩句話。但不需要理解。因為是很明確的告知。
這世上只有一種人,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會再受影響,只會這樣,靜默待著,如山如石如草如木,悄無聲息碾過時間的煙塵。
她定在那個位置上許久。直到血紅的夕陽上緣都要沉到地平線以下,鵝黃衣衫的少女終于邁了步。
就是那年春日庭中射箭時的鵝黃。阿姌記憶里的鵝黃。她臨行前換裝,打開衣櫥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鵝黃色裙衫非常多,無論宮裙,還是去宮外的私服。
一步挨一步,雙腳似有千斤重??偹愕搅塑嚽?,她伸手,掀開那道厚得不可思議的黑灰色布簾。
沈疾和紀(jì)齊的心幾乎同時提到嗓子眼。
但車前少女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至少從他們倆所站的位置看過去,沒有。
她保持著掀簾的姿勢,右臂持續(xù)抬著,定定看著車內(nèi)——
離得有些距離,誰也看不清她臉上是否有神色變化。
天地皆默,時間亦停止了行進(jìn)。
然后她抬腳進(jìn)去,沉重布簾被再次放下。
霞光消逝的天盡頭,一群大雁自北邊飛入祁國境。
北雁南歸,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又一秋。
紀(jì)齊看著那寂寥天幕,突然有些明白雁過無痕的意思。
便在下一刻,悲慟哭嚎突然在天地間響起。他一輩子也忘不掉這段哭嚎,就像他一輩子也沒忘掉那個冷風(fēng)呼嘯的長夜后背溫涼的潮濕。
沈疾聽過一次。那是在八年前,定珍夫人靈前。
但他覺得兩次并不一樣。同樣是放聲大哭,不知因為少女年紀(jì)漸長還是此刻天地蒼茫,又或是因為這個故事本身的氛圍,他覺得那哭聲格外悲愴。
人生南北多岐路,費(fèi)盡心情,總把流光誤。
顧淳風(fēng)再次出現(xiàn)在車外時,天邊第一顆星已經(jīng)高懸。她神色寧沉,平靜走至沈疾跟前,一張俏麗臉蛋有些浮腫,但頰邊不見淚痕。
“大人若著急回去復(fù)命,可先行離開。這里的事,我來料理?!?p> 沈疾微怔,不解道:“殿下此話何意?微臣是奉旨來拿人的?!?p> “九哥要拿活人。因為得問話。如今人已經(jīng)沒了,大人帶一具尸身回去,也是無話可問,無事可查。不若交由淳風(fēng)料理了。九哥若在,想必也會答應(yīng)。畢竟,他準(zhǔn)了我來?!?p> 沈疾心知有理。但畢竟無旨,他很猶豫。
“淳風(fēng)此念,堅如磐石,”她走近沈疾,極近,后者一慌,下意識要退,忽聽得“嗖”一聲清鳴——
竟是腰間匕首被顧淳風(fēng)抽了出來!
“殿下!”
“抱歉了大人。這把匕首,我太熟悉它的位置和抽取方式。”那泛著銀色微茫的薄利刀刃此刻被她架在自己脖頸邊,幾乎觸及肌膚。
“殿下多年來喜愛此刀,當(dāng)也知道,它鋒利非常,見血封喉。”
“所以大人沒得選。除非將阿姌的尸身留給我,否則我死。如此,你也好對九哥交代。他知我性子,便是此刻在場,也是無法。”
沈疾素來沉穩(wěn),此刻握緊了右拳,手心已被汗?jié)瘢劭创撅L(fēng)又動了動握刀的手,忍不住低呼出聲:“殿下不能再動了!”
細(xì)如絲線的殷紅自刀鋒邊緣沁出來。
“微臣答應(yīng)便是?!彼刂亻_口,“只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料理?這里是邊境,并沒有適合安葬逝者的地方?!?p> 淳風(fēng)心頭一松,放下手,但仍牢牢握著那把匕首,“我要帶她去像山。”
沈疾一凜。
“不妥?!?p> “有何不妥?”
“近期我們都不方便入蔚國。尤其您這樣的身份。”
“沒人能認(rèn)出我。就是慕容家的人,也沒見過我?!?p> “像山不是尋常地方。且消息異常中斷,上官家一定知道出了事?!?p> 顧淳風(fēng)秀眉高挑,眼中竟彌散著戾氣,“他們還敢扣我不成?”她走近沈疾,壓低聲音道:“我若是他們,便不敢輕舉妄動。”
沈疾得到旨意便飛馬出宮拿人,目前所知只到細(xì)作為止,尚不知七年前公案,更不知阿姌此刻自戕的真正原因。但對方說這句話時的篤定和陰沉,讓他莫名心驚——
對于更多真相的不詳預(yù)感,以及對眼前人此刻深沉的擔(dān)心。
他生出了和昨日紀(jì)齊一樣的感覺,仿佛面前這位黃衣少女并不是顧淳風(fēng)。
“無論如何,我們幾個人,目標(biāo)太大,尤其是我?!?p> 半個青川的兵士將領(lǐng),恐怕都認(rèn)得沈疾的臉。
“我去?!弊陨蚣埠皖櫞撅L(fēng)開始對話,紀(jì)齊便后退了好幾步,因為不確定能不能聽。但四下寂靜,有些話還是若有似無被夜風(fēng)吹進(jìn)了耳朵,比如此時這段。
所以他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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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語澄
謝謝小愚安打賞~~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