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在學徒快滿師時,經(jīng)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那時,十七、八歲的他,正值青春年華。人長得英俊瀟灑,又勤奮好學,深得同事們的稱贊。
那個進步人士,助理盛迅夫,此時已經(jīng)正當離廠,自謀出路去了;一德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但不久,有個卜師傅(卜傳書)成了一德的忘年交。
卜師傅出身于蘇州盛澤鎮(zhèn)書香門第,因為戰(zhàn)亂毀家,來滬謀生?,F(xiàn)負責廠里的后勤生活管理,食堂采購等。他學問好,還寫得一手好字,大楷、行書皆精通,常來與一德交流、切磋書法。
卜師父有個侄女卜素英,是招進來的一批女童工中的一個,在女工頭“拿摩溫”手下做整理橡膠產品工作,和一德同在整理車間。
她十五歲,短頭發(fā),白晳的瓜子臉上,有雙明亮的大眼晴。
素麗的她,溫柔文靜,自愛穩(wěn)重,善解人意。
由于卜師父的這層關系,她和一德在互動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她跟車間里的其他人一樣,在每天上下班進出車間門口時,在“主任”一德辦公桌上的簽到本上簽到。她含著微笑,默默地向一德點下頭,算作招呼。因為在上班,即使周圍沒有人時,倆人也遵守廠規(guī),不能說與工作無關的事。
有急事時,會寫在紙條上,趁周圍沒人時塞給對方。
下班后,一德送她回廠里的女工宿舍,此地和一德住的男宿舍相距不太遠,都在法租界的法華鎮(zhèn)上。
兩個積極向上,志趣相同的人,暫時拋開了生活中的重壓和煩惱,說說笑笑,非常開心。
平日里互相關心、愛護,互相幫助。
素英見一德的衣服破了,主動搶過來。
“一德哥,讓我來補,我打的補丁是繡花的針腳,又快又好,又不顯眼。”
見衣服臟了,素英要幫他洗,一德堅決不肯,怕累著她,堅持要自己洗。
素英有東西壞了,心靈手巧的一德很快修好;有重活,幫她做。
素英孱弱,身材纖細,看似狂風一來就能折斷;多情善感,但悲傷時能克制住,不在一德面前流露出,只展示自己積極、陽光的一面。
為了生存,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她像石頭底下的小草,頂著壓力,不屈地向上生長。
素英高興地說:”一德哥,我聽你的話,今天到廠里的夜校報名了,學財會?!?p> 又說:“在戰(zhàn)亂中,我沒能多上學,還不知道能否學成。”
一德說:“你聰明好學,沒問題;我因為家傳,懂點財會,會幫助你?!?p> 素英說:“如果我能坐辦公室,做會計工作就好了!”
他倆憧憬著未來,從此一起堅持去夜校上課。
一德很喜歡素英,但按當時的境況,談戀愛不現(xiàn)實。
一,時局越來越壞,日軍以建立“東南亞共榮圈”為名攻占南洋,使得廠里的橡膠原料(需從南洋進口)奇缺,被迫停工待產,如再無好轉,準備解散。
二,個人動蕩不安,還不能安身立業(yè),一貧如洗,無經(jīng)濟基礎和來源。
三,作為有志青年,還要學習奮斗,沒時間和精力談情說爰,更不用說成家。
他只是把素英看作是好朋友,或象妹妹一樣對待。
素英看上了一德,認為他有著難得可貴的優(yōu)秀品質,可托付自己的終身。
她不想錯過機會,但性格內向又穩(wěn)重的她,開不出口去表白。
卜師傅看出侄女的心思,覺得她和一德很相配;另外他覺得卜、吳兩家都是紳士出身,門當戶對,愿將素英許配一德。
于是,卜師傅抓緊時間籌謀。
一德屢次以本人還未立身立業(yè)為由推辭。而卜師傅通過老鄉(xiāng)的關系,疏通了一德的先生王守如,來跟一德做擔保;至此,一德實難拒絕。
一德通過書信征得母親振琴對這門婚事同意后,又去鄒家四婆婆處商榷,並選定了好日子;在王守如經(jīng)理的幫助下,借到了四馬路一處廳堂,和卜素英舉行了訂婚儀式。
儀式很簡單,沒有大場面,僅僅吃點點心和水果。由王守如證婚,雙方認親(振琴和素英的母親來了,素英的父親有病不能來),親戚朋友向一對新人祝賀。
訂婚后,兩人青梅竹馬沒有,卻兩小無猜的。兩人忙于上班下班,又要上夜校,每天各回各的家,如同一般同事。并沒有經(jīng)過談情說愛、唧唧我我的情人階段,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過著。
雙隆橡膠廠再也撐不下去了,等不來橡膠原料,只能停工、介散。職工們紛紛回鄉(xiāng)圖生存。
因為住處關系,上海的法租界、英國等公共租界,隨時可由日寇侵犯,以免到時匆促避難來不及,所以素英也隨叔父回到盛澤家鄉(xiāng)。
吳一德脫卸工裝,穿上當年四姑夫給他的那身假嗶嘰長衫,原模原樣地回到蘇州故鄉(xiāng)。
他首先去看望婚后居住在閶門宋仙洲巷的姐姐蓉芬和姐夫陳瑞。
他舉著一本厚厚的日記本上了樓,一邊大聲喊著:“蓉姐,我回家來了!這是三年當學徒工的縮影呀!”
一德的突然出現(xiàn),使蓉芬驚喜萬分。
她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前擁抱了久別的弟弟,笑著說:“今天是個好日子,什么風把你吹回來了?!?p> 又說:“我的親弟,你比我強,你有志氣,能為著理想去上海闖蕩,好樣的!”
蓉芬拉著一德坐到桌邊,一邊翻看著他的日記,一邊對他在學徒期間的吃苦耐勞和勤奮好學大加贊賞。
一德坐不住了,實話告訴蓉芬,他已經(jīng)失業(yè)了。蓉芬聽罷一驚,說:“什么!好不容易學徒出師,卻……”
兩人的情緒馬上低落下來。
一德說到廠子介散、無奈和未婚妻分開;說到自己在世事變幻中,人生的道越走越艱難,三年的奮斗一場空。
一德簡直心灰意懶,越說心中越難受。
蓉芬安慰他,陪著他嘆氣和落淚。
近晚上,去常熟推銷藥品的陳瑞回來了。
雙方打過招呼。
一德對這個姐夫非常滿意。他們以前見過面,陳瑞還幫助過他。
晚上蓉芬炒了幾個菜,設家常便飯招待一德,三人還飲了酒。
當晚,一德留宿在妞姐和姐夫家。
素英回到了老家——盛澤的卜家弄。
盛澤在蘇州最南端的吳江,毗鄰嘉興湖州,西瀕太湖,處于太湖地帶的中心。
在這個水鄉(xiāng)澤國,到處都是蘆葦蕩、小橋流水,風景優(yōu)美,但如今卻是滿目蒼夷。
作為自古以來的綢都,“日出萬綢,衣被天下”,但在1937年日軍侵占盛澤后,重兵把守蘇嘉鐵路,沿途修了不少砲樓,鎮(zhèn)壓抗日武裝。在日本軍機頻頻轟炸掃射下,到處是斷垣殘壁,往日的盛景不復存在。
盛澤人,開始時逃難近郊,后逃往浙北偏僻的農村,后來日本人也到鄉(xiāng)下,加上鄉(xiāng)間盜匪搶劫,過了一段時間后,大多結伴逃到上海的公共租界。
素英家也是,因為父親突發(fā)中風,最后父母只能留在老家。她和叔叔、舅舅的一家,逃到了上海法租界。
她是獨生女兒,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她逃上海的另一個原因,是想通過努力能在上海立足,從而為全家闖出一條活路。
卜姓家族是盛澤八大望族之一。
祖上顯赫,明代奇士卜夢熊、卜舜年、卜皋年父子三人,書畫造詣高,對盛澤有貢獻。為記念卜舜年,盛湖又名舜湖,舜湖是盛澤的別稱。因曾住在此,故名卜家弄。
而卜家弄是古鎮(zhèn)有名的七十二條半弄堂里最著名的一條。
父親(卜傳承),以前是盛澤一所學校
的國文老師。祖?zhèn)骷耶a豐厚,但戰(zhàn)爭使他失去了一切,現(xiàn)在貧病交加地癱瘓在床上。
毌親力不從心,在一旁照顧著。
素英含著淚說:“爹爹,我回來了,一家人又能到一起了?!?p> 父親望著她,僵硬的臉上己無法露出笑容,似乎點了點頭,但中風后遣癥,令他說話含糊不清,已無法和心愛的女兒交流。
母親說:“素英,廠子介散是沒辦法的事,你回來就好,現(xiàn)在天下不太平,到處打仗,一個女孩子在外讓我擔心;只是和一德分開了,時間久了可不行?!?p> 素英說:“沒事,只是暫時這樣,一德說了,他還會回上海的,到時有了工作,會來接我去上海。”
素英把這兩年在上海雙隆橡膠廠做工的工錢拿出來,悉數(shù)交給了母親。
可憐的她,在上海只是個小童工,幾年賺不了多少錢。
為了省錢,平時舍不得吃,造成營養(yǎng)不良,加上幾年來,在工廠從事成年人的繁重勞動,使花兒一樣的少女瘦弱不堪。
她母親心里難受,拿著錢的手不停地顫抖著,眼淚直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