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豎突然站起身,越過石桌走到歐陽雄身側,彎下腰,深作一揖。
“楊豎謝過師兄,若非今日師兄一番話將我點醒,我恐怕還會執(zhí)迷不悟!其實我不該去恨誰,說到底,我該恨的,是我自己!當初入朝為官的初衷,是為了讓天下漢民的生計能好過一點。結果為官三十余載,不知從何時起,我竟也陷入權謀斗爭中不可自拔了。若是先生他泉下有知,我如今這副樣子,只怕是真的傷了他的心!”楊豎此言發(fā)自肺腑,他后悔了,宮廷縱馬的是霍平安,而他挺身而出的的動機卻不盡是別人說的那么大義凜然,為了維護所謂的皇家威嚴和儒家禮治。他只是為了維護某種規(guī)矩,為了維護士大夫階層的利益,那些讓他覺得心安的規(guī)矩,而霍平安,是不太在乎所謂的規(guī)矩的,他太自由了,自由得讓朝野上下宮廷內(nèi)外的所有人都開始心生嫉妒。
“今日本來不該是你受這份罪,我也想不到竟是你受了這份罪!”歐陽雄的話有些繞口,但是楊豎聽懂了,他的臉頰抖了抖,卻沒作聲。
“明明你我早就過了好勇斗狠親自下場肉搏的年紀,更何況如今你我所處的位置,決定了不該再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拼上性命去博輸贏,為何你就是不明白這一點?今日之事,哪怕你我都知道他霍平安宮廷縱馬觸犯了宮規(guī),平心而論,這其實并不在你我職責范圍之類。說白了,這是宮廷守衛(wèi)的失職,是陛下的縱容產(chǎn)生的結果。他壞的規(guī)矩,陛下是不在乎的,我也不會在乎,在乎的只是那幫一心擁“禮”的腐儒罷了!”歐陽雄指尖輕輕敲打著石桌,繼續(xù)說道:“為什么你要沖出來?怎么,御史臺待久了,養(yǎng)出了一身“浩然正氣”?倘若真是這樣,做師兄的倒真是自愧不如了!世人皆好命利,為官為商者尤為甚之,你是御使大夫,不光你,你手底下的那幫子把筆桿當吃飯的家伙什兒的讀書人更是如此。那是一群深覺自身肩膀上責任重大,時常為我大唐社稷江山愁得睡不著覺,夙夜憂嘆的圣人們啊……”歐陽雄似笑非笑的看著臉色漲紅的師弟,不待他反駁,突然臉色一厲:“所以,久而久之,你也把自己當成了為民請命,敢于直言犯諫的忠臣了是么?”
“所以,你開始心安理得的享受作為一個御使大夫該有的排場和威風了是么!你竟開始在意起自己的體面了!你早就忘了,為什么我們當初會來唐國!你好好想想,再仔細回憶回憶,你自打上任了御使大夫,這十數(shù)年來,你除了整日里風聞奏事,在朝堂之上彈劾一些官員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外,可還有什么建樹!”歐陽雄望向楊豎的眼神中流露出一陣悲哀之色:“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你竟也變得同那幫人一樣,不思進取,不做實事,不知所謂,終日里陷入黨爭當中,尸位素餐而不自知!”
楊豎一呆,竟一時愣在那里。
“師兄,并非你想的那樣,我……”楊豎欲言又止,他其實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
“你不要當我什么都不知道,方文舉跟你走得近,他圖什么,你難道心里沒數(shù)?”
“師兄,我……”楊豎只覺得如鯁在喉。
“今日本該是汪明鏡沖上前攔馬,我卻拉住了他。你說說,為何?”歐陽雄并不打算再就此事繼續(xù)說下去,岔開了話題,開始循循善誘說起了正事。
“師兄……只怕是在等一個呆頭鵝替死鬼出馬,去尋他霍平安的晦氣,結果沒想到那人會是師弟我……”楊豎赫然,他其實在清醒過來后,已經(jīng)將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所以對于師兄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也并非一無所知。
“是,也不是。”歐陽雄沒打算賣關子,他繼續(xù)道:“我攔住汪明鏡,是因為此事別人上去還有緩和的余地,汪明鏡上去,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可沒打算讓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p> “這么說來,四年前……”楊豎想起一樁秘聞,雖說是秘聞,但其實整個東都權貴,基本上都知道了這件事。
四年前,霍平安為了安陽郡主踹斷了汪明鏡的長孫汪澤麟的子孫根。
所以這兩人對上,很容易就會超出事情的可控范圍,形成激烈的火拼。
“我將他攔下,對所有人都好。而接下來無論誰沖上去,都還有回旋的余地?!睔W陽雄深吸了一口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接著道:“本來,我是打算借此事將霍楊的手里的兵權在名義上分一部分出去,如此,便不讓他霍平安在那幾個皇子跟前顯得那么扎眼,陛下先前打算應承下來,便是思慮到了這一層?!?p> “師兄為何打算保下他?”楊豎有些難以置信,十幾年前,歐陽家的那場滅門之禍,緣起何處,他一清二楚。
“冤有頭,債有主!我連霍楊都容得下,如何容不下他一個毛頭小子!”歐陽雄說著又給自己添滿酒,語閉仰頭將酒一口飲下,此話一出,已然是帶了三分朦朧的醉意。
兩人一時默默無言,楊豎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一陣穿堂風過,兩人衣袍隨風清擺,不知何時,一輪上弦月掛在繁星閃爍的夜空中,盈盈月光照進小院里,似覆上一層銀霜,萬事萬物,顯得靜謐而美好。
歐陽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老夫活了悠悠數(shù)十載,也算飽經(jīng)風霜,人生大起大落,極悲,極樂,百般滋味都嘗過,臨了,才悟出這么一個道理:世事變幻無常,人生但苦亦無妨,左右不過一壺濁酒飲清歡罷了!”說完哈哈大笑,簡直快要把眼淚都笑出來,良久,方才舉杯,一飲而盡。
楊豎突然覺得很對不起眼前這個人,他意識到這么些年,自己活的太自私了。
他始終無法體會師兄所承受的痛苦,也沒辦法感同身受。
“師兄……”楊豎紅著眼眶,嘶聲道:“報仇并非無望,如果我們匡扶霍平安上位,他定然要與龍虎山不死不休……”
“啪!”一記耳光止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他霍平安拿整個大唐去拼,十個龍虎山也拼的下來。可你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歐陽雄的眼神凌厲而可怕,楊豎望著他,一時忘了臉上的疼痛,胸中涌起一股無力的悲傷。
“我歐陽雄,憑什么拿別人的命去雪我的仇?”歐陽雄的淚水不停地流,腦海里晃過一張張親人的臉讓他此刻痛不欲生。
楊豎心中亦是一痛,他扶著石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師兄,是我一時失言?!?p> “起來!”歐陽雄心中悲痛,又不想顯露,沉聲喝道。
楊豎不肯。
“我不愿讓霍平安繼承大統(tǒng),可我要保下他?!睔W陽雄慢慢收攏了情緒,又談論起了正事。
“這很難,霍平安定不會承師兄的情,那幾位皇子日后不管誰繼位,肯定也都不會放過霍平安,他們更不會領師兄的情。”楊豎道,他也明白,自己都看得明白這一點,師兄自然清楚,政治當中的兩面派,從來沒有好下場。
可他知道他沒辦法改變師兄的立場。
“再難的事,總要有人去做。那幾位皇子不管誰上位,朝堂中的大臣們都有辦法制衡,不讓繼承大統(tǒng)的君王做出太過出格的事情??苫羝桨病睔W陽雄搖了搖頭。
沒哪個臣子有把握,能在他手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干活。
霍平安六歲那年,從陛下寢宮偷來了安神藥,下在了給在御書房議事的大臣們準備的酸梅湯里。當然,也沒放過他的皇祖父。
結果,一幫大臣加上皇帝陛下,在御書房東倒西歪睡了一下午,被這小子偷偷潛入御書房畫了滿臉的圈圈和亂七八糟的圖案。
宮人根本不敢攔,聞訊而來的皇后娘娘連忙傳了太醫(yī),待大臣醒來,皇后娘娘當著大臣們的面第一次對霍平安使用了武力。一根雞毛撣子狠狠地抽了兩下霍平安后反倒自己心疼的先就流出眼淚。
“祖母,平安知錯,平安不疼,不哭不哭……”
歐陽雄還記得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邊揉著屁股一邊笑嘻嘻地給皇后抹淚的場景,陛下和自己一干大臣們站在一邊卻敢怒不敢言。臉上兩邊畫著“虎須”的皇帝陛下黑著臉問霍平安為何這般淘氣時,霍平安給出的理由讓人哭笑不得:他覺得所有人整日勞心勞力都太累了,參照他外祖父近日的作息,肯定都沒睡好覺,所以他便想辦法讓大家睡個好覺。至于畫烏龜,他只是覺得沒人陪他玩太無聊。
那小子,打小就不知道害怕,向來無法無天慣了的主兒。
唯一能鎮(zhèn)得住他,也就只有他親爹霍楊。
可霍楊常年遠在邊關,指著皇后能壓著他,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收回紛亂的思緒,歐陽雄站起身來,親自將楊豎扶起。
“霍平安那臭小子,老夫給出的評價只有四個字,后生可畏?!?p> 楊豎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道:“師兄,雖說霍平安有些小聰明,但還談不上后生可畏吧?”
“小聰明么……你可知,今日,霍平安到底是如何打算的?!睔W陽雄負手而立,遠眺皇宮的方向。
“此子,遠非你想的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