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府。
被宮人送回家的楊豎此刻悠悠轉(zhuǎn)醒,陪在身邊的是相伴多年的老妻。見他疑惑地目光望來,匆忙用錦帕拭干眼角的淚水。輕聲道:“老爺,你可感覺好些了?”
這本是出于關(guān)心的一句尋常問話,卻讓躺在床上的老人呆了呆,旋即他閉上眼,良久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凄聲道:“我大唐怎有這等無法無天的紈绔!”語畢,他合上眼瞼,卻也來不及收攏悲傷的情緒,兩行濁淚順著他蒼老的臉頰滑落,沁入他斑白的兩鬢。
房門外,一干楊氏家族成員皆跪倒在地,領(lǐng)頭的是楊豎長子,時(shí)任吏部給事中的楊政。
“父親,此事錯(cuò)不在您!那霍平安此番作為已然招致眾怒,兒子思慮良久,心中已有了章程,只待明日早朝上,再參他一本,聯(lián)合諸位叔伯向陛下施壓,定為父親討回一個(gè)公道!”
楊政眼眶發(fā)紅,今日父親所受的屈辱,讓他憤怒的想要?dú)⑷恕?p> “滾出去!滾!”楊豎是真的被激怒了,讓他憤怒的不是霍平安,而是自己的兒子。他激動(dòng)得甚至于在床上直挺著身子吼完這句話,胸腔像風(fēng)箱灌進(jìn)了一捧火星子,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老妻在一旁忙不迭地好聲寬慰著他:“老爺,政兒出于一番孝心才一時(shí)失了理智,您大可不必如此大動(dòng)肝火,您是咱家的天,也是妾身的天,萬萬不可再有閃失?!闭f到最后,楊老夫人也不禁落下淚來。
“唉……”楊豎見愛妻如此,深深嘆了口氣,抬起蒼老的手,輕輕探到楊老夫人耳畔替她攏了一縷花白的頭發(fā)。
“夫人不必如此擔(dān)心我,我氣的是政兒的目光太短淺,他根本不適合為官。唉,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也顧不上身后事,夫人,扶我起來更衣。”
望著夫人驚訝探尋的目光,楊豎不自然的笑了笑,道:“聽我的就是,一會兒,他就該來了。”
雖說自打從宮里回來,后腳跟著前來探視的官員們可謂絡(luò)繹不絕,可通通都被楊老夫人擋了回去,就連楊豎的同鄉(xiāng)好友刑部尚書方文舉以及其他幾位尚書,通通都被擋了回去。
“老爺,您現(xiàn)在應(yīng)該好好休養(yǎng)才是,哪怕是有人拜會,也不必急于在一時(shí)之間……”楊老夫人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楊豎抬手打斷,楊豎溫和的目光注視著陪伴他多年的老妻,柔聲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的身體著想,可這個(gè)人我必須得見,因?yàn)樵谝娝埃行﹩栴}始終會在我心頭縈繞不去,只有等見了他,待他為我解了惑,讓我把這心里頭的事放下了,我才好安心養(yǎng)傷?!?p> 楊老夫人還待說什么,卻被楊豎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打動(dòng)了,她知道沒辦法再勸解,只得叫來貼身的丫鬟去取一套常服來給楊豎換上。
“跪在門外做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都給我回自已的院里待著去!”
門外跪著的一干楊氏家族成員,被房內(nèi)楊豎一聲怒斥給趕走了。
“楊政,去祠堂跪著!”
待眾人散去,房門才徐徐打開。楊豎在老妻的攙扶下從房里緩緩走出來,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慢慢坐下。陽光透過還不算太茂密的枝葉灑下細(xì)碎的光線,映稱著他那張陰沉著的布滿了風(fēng)霜的蒼老臉頰,若有人看到這場景,定覺得十分的不舒坦,因?yàn)榇藭r(shí)的楊舒給人的感覺,充滿了壓迫感,令人望而生畏。
“勞煩夫人你去廚房溫一壺酒來,就取那前些年宮中賞賜桂花釀,我記得還有一壇?!?p> 楊老夫人點(diǎn)頭應(yīng)是,想了想,應(yīng)該還得備幾碟小菜。
她已經(jīng)知道是什么人要來。
管家腳步輕輕地領(lǐng)著一個(gè)人到了院外,在那人示意后便恭敬行完禮后悄悄退下,并沒有事先通傳,顯然已不是第一回。
不多久,老夫人從廚房端來一壺桂花釀,幾碟小菜,溫柔地看了一眼向她投來感謝目光的楊豎,擺好酒后,悄然退下。
楊豎坐在藤架下,雙手撐著大腿,雙目望著前方,想著自己的心事。
良久,院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一聲“賓之”從院外遙遙傳來。楊豎回過神,提壺斟滿擺在桌上的兩個(gè)酒杯,院門口,歐陽雄左手提著兩個(gè)油紙包,右手提著一個(gè)鳥籠,籠子里有一對上躥下跳,扭頭擺尾不時(shí)發(fā)出脆鳴的畫眉鳥。
“賓之可曾怨我?”熟練的在藤架下尋了一處陰涼的地方將鳥籠掛好,歐陽雄在楊豎對面坐定,將兩個(gè)油紙包打開,不一會兒這院中便香味四溢,一道醬燒蹄髈,一道板栗燒雞。
“師兄這是在向我賠罪?”楊豎似笑非笑的望著眼前將視線放在兩道佳肴的首輔大人。
“正是,正是,是我這當(dāng)師兄的不太地道,來,賓之,這杯酒是做師兄的給你賠罪?!逼D難的從那蹄髈上扯回視線,歐陽雄眼神發(fā)亮的低頭嗅了嗅,趕忙舉杯要與楊豎對碰,大好春光,正好滿飲此佳釀。
楊豎見他這般作為,不由得沒好氣的搖了搖頭,舉杯與他對碰一下,便要一口飲下,結(jié)果被歐陽雄伸手?jǐn)r下。只見他一把搶過楊豎手里的酒杯,仰頭便將兩個(gè)酒杯一起往口里倒,飲罷,似乎還覺得不過癮,砸吧砸吧嘴,一副不甚滿意的模樣。
楊豎徹徹底底被歐陽雄這副無賴作風(fēng)給打敗了,瞬間有些意興闌珊,本來想說的那些話在此時(shí)也失了開口的興致,不欲多言。
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歐陽雄放下手中的酒杯,正色道:“你這剛添新傷,怎可飲酒?今日發(fā)生的這一切,歸根究底,是為兄的過失。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問,一一道來便是,我定當(dāng)不會欺瞞于你?!?p> 楊豎臉色一窒,旋即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那我便問了?!?p> “盡管問?!?p> “今日霍平安宮廷縱馬,殿前認(rèn)錯(cuò),到最后欲拜我為師,是不是早有預(yù)謀?”
“宮廷縱馬倒是符合他一貫的行事作風(fēng),殿前認(rèn)錯(cuò)雖出乎我意料,但也不算太讓人意外,可他要拜你為師,這卻是讓我始料未及的事情,甚至以至于讓我不得不懷疑他做出這番舉動(dòng)的動(dòng)機(jī)?!?p> “你的意思是……他霍平安……”
“欲承襲大統(tǒng)!”歐陽雄語氣不咸不淡的說道。
“那便是了,想來不會有錯(cuò),他那副德性,可得罪了太多人,將來陛下若是殯天,那幾位皇子不管是誰繼承大統(tǒng),第一個(gè)要收拾的,便是他霍平安!”
“最主要的,是論血統(tǒng),眾皇子皆為庶子,他霍平安是陛下唯一的嫡系血脈?!闭f完,歐陽雄在楊豎的怒視下又給自己滿了一杯桂花酒,美美的嘬了一口酒,提筷夾了一口小菜細(xì)嚼慢咽吞下,暢快的嘆了一口氣。
“這么說,陛下本就有意將皇位傳給霍平安?”楊豎有點(diǎn)不確定的問道?!翱傻臻L外孫和庶子,這根本就不能一概而論!”楊豎陷入了苦惱當(dāng)中。
“在皇位的繼承問題上,陛下的意志,很重要?!睔W陽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罷,道:“天下間那幫所謂的恪守正道的讀書人,那群腐儒,就是老太太用了大半生的裹腳布,酸臭不堪,提起來都叫人犯惡心。要我看,霍平安那小子,可比那幫皇子硬氣多了?!?p> “可不是,帶兵圍了龍虎山搶下龍虎丹的蓋世猛人啊?!睏钬Q也不禁失笑,他當(dāng)時(shí)只顧感到震驚,此刻卻有一種自己看著長大的鄰家頑童一頓亂拳打趴成名已久的練家子老師傅的感覺。
偏偏這老師傅,平日里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常打你門前經(jīng)過,左手還提拎著你家一只雞,右手牽著隔壁順來一頭羊,嘴上還嫌棄你們把這雞羊喂養(yǎng)的不夠肥。
呸,什么東西!
更何況……楊豎看著眼前若無其事正低頭挑肥揀瘦夾菜的師兄,心中燃起了一陣洶涌的仇恨和怒火,洶涌的情緒過后卻也只剩下一抹悲涼和不甘。
血海深仇,卻不能還以顏色。
人生最苦,莫過于此。
與之相比,今日我所受的屈辱,算得了什么?
“師兄……難道你支持霍平安?是了,只有那小子才能為師兄報(bào)仇雪恨……我自當(dāng)聽從師兄的吩咐,一切……”
“啪!”歐陽雄將筷子反手拍在石桌上,筷尖砸在碗碟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你還記不記得,先生教過我們什么?!”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答應(yīng)過先生什么?!”
歐陽雄沒等楊豎接口,他厲聲道:“先生傳授我們經(jīng)世治國的方略,我們拜辭先生之際,答應(yīng)先生,生平所學(xué),只為謀求天下漢民生計(jì)?!?p> 然而這一切,你都忘了么?歐陽雄沒有開口,但是楊豎從他的目光中讀懂了他的詰問。
楊豎募地想起了那個(gè)坐在茅屋下一邊錘腿揉腰一邊給他們講經(jīng)略的麻袍老人。老人剛從田間插完秧回來,腳上敷著一層厚厚的黃泥一直到小腿彎,快要出師的師兄們都還在田間勞作,為了離去后給他們備下足夠的糧食。他和歐陽師兄和一幫年紀(jì)相仿的同門坐在小院里,一人面前擺著一張小案幾,所有人都認(rèn)真地聽著課,夕陽照在他身上,還是覺得暖洋洋的,那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幕場景。
“豎,未有一日敢忘!”楊豎起身,對著虛空拱手作輯行弟子禮。
他怎么敢忘!
這輩子第一次,在那個(gè)老人的門下體驗(yàn)到了家的感覺,第一次在老人的照料下,他吃飽了飯,有了溫暖的被窩睡,同門之間親如兄弟,沒有人會欺負(fù)他。
楊豎的眼中不禁涌上涌上一層淚光,他這一生榮華富貴不必說,那蒙德陛下賞識,得以盡展男兒胸中抱負(fù)的一身本事,都是那老人給的。
老人臨終所愿,不過是希望天下漢人:人人有飯吃,有衣穿,不被同族壓榨,不受外人欺凌。
門下弟子四百又二十三人,畢生皆為此愿禪精竭慮,勞走奔波,無怨無悔。
他們倆,只是這些人當(dāng)中的一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