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沈亦清再次以為自己如同溺水一般，被極致的窒息感圍繞著。這種能夠瞬間刺激大腦，讓她在極短時間清醒過來的感覺像是一種信號，同時也告訴沈亦清歡迎她重新回到這具身體之中。
只是這次卻不完全是她的臆想，因為在她睜開眼的瞬間正看見燕云易有些小心翼翼卻明顯笨拙的舉動。只見他趕忙放下手上端著的碗與湯匙，有些無措地四下找尋，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塊絲織方巾，便趕忙在自己的臉上擦拭著。
“讓你喂個水，怎么弄成這樣。你到底是想讓她喝水，還是想嗆死她。若是后者，又做甚么費心費力地把老夫從宮里架過來！”
燕云易道：“是?！?p> 馮馳氣不打一處來地繼續(xù)責(zé)備道：“是什么是！我是不是跟你說過，她是病人，而且是先天不足、后天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重病，必須好生將養(yǎng)！你自己看看，這人都被折騰成什么模樣了，還有個人形嗎？！”
燕云易依舊沒有反駁半句，只是低著頭道：“先生所言極是?！?p> 馮馳道：“你你你！真的是豈有此理！說什么都只知道答應(yīng)，你這個樣子能是真的知錯了嗎？下次......”
話音未落，燕云易卻打斷道：“一定不會有下次，我一定不會容許她再受半點傷害！”
他的神情是那樣堅決，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喙的模樣，就連馮馳都不免被震懾。就沖著燕云易現(xiàn)在的樣子，相信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他會用生命保護(hù)沈亦清。
可越是這樣，沈亦清躲在暗處看在眼里，便越是回想起徹王言猶在耳的話語。
回想起自她出現(xiàn)在這里的種種，自己的所作所為，的確莽撞沖動，每每都會給燕云易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燕云易舍生忘死，一次次冒著生命危險沖鋒陷陣，所求所愿不過是父親和家族的榮耀?？伤?？她又做了什么。
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貢獻(xiàn)，更是因為自己闖下的禍端，背負(fù)了對生母“不孝”、對朝廷“不忠”、對百姓“不義”的諸多罵名。甚至險些干犯矯詔擅專的重罪，抹去自己一點一滴用自己和將士們的性命換來的全部功績。
正是因為沈亦清曾見過他在戰(zhàn)場不顧性命廝殺的模樣，才會感到更加自責(zé)。
而如今，依舊是為了她的事情。燕云易是個多么傲然而清冷的性格，卻為了端茶送水、照顧病人的瑣事被馮馳當(dāng)頭喝罵。
沈亦清趕忙直起身來解釋道：“不關(guān)他的事情，都是我的問題。是我不顧后果，肆意妄為，他勸阻過我很多次了?！?p> 馮馳沒想到沈亦清會驟然替燕云易辯解，可他平生最憎惡的便是患者不愛惜自己，沈亦清這般舉動的確讓他更為惱火。
馮馳激動道：“好??！你厲害，你了不得！枉老夫還奔波個什么勁，把你醫(yī)治好了讓你有機(jī)會糟踐自己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氣得顫抖著手指指著燕云易，眼看著又要數(shù)落下去道：“你......”
沈亦清當(dāng)即打斷道：“馮太醫(yī)，您千萬別動氣。我以后真的不會了，一定，我保證?！?p> 她這話說得既堅決又真誠，態(tài)度轉(zhuǎn)變之快一時間讓馮馳都有些不知從何應(yīng)對，原本涌在胸腔之中的憤怒轉(zhuǎn)瞬間化為烏有。
只見沈亦清有些討好地說道：“總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真的不關(guān)將軍的事情，您千萬別遷怒于他。他在外征戰(zhàn)也不容易，難免會有些傷患，到時候還得仰仗您的醫(yī)術(shù)?！?p> 原來說到底，她只是想要替燕云易開脫，生怕馮馳將氣憤都轉(zhuǎn)嫁到燕云易頭上。
馮馳本想辯駁兩句，不過終究只是“哼”了一聲，也沒有再與二人計較。
沈亦清望著他氣呼呼的背影，不住說道：“馮太醫(yī)您慢走，一定保重好自己，有勞您了?！?p> 馮馳頭也不回，卻還是叮囑道：“病了就好好躺著，沒事別亂動！”
沈亦清道：“是是是，我一定謹(jǐn)遵醫(yī)囑，咳咳咳......”
也許是說話的聲音提高了，牽動了肺腑，沈亦清止不住地咳喘起來。
燕云易趕忙丟下手里的物什，有些慌亂地?fù)崞缴蛞嗲宓谋巢俊Ｋ茸约合胂笾羞€要瘦削許多，脊背上都是棱角分明的骨骼。對比京都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家閨秀，沈亦清著實是個異類。
沈亦清一邊止不住地咳嗽，一邊還是勉強(qiáng)試圖掙脫道：“沒事......咳咳咳......我自己......咳咳......我自己可以的......”
見她這么說，燕云易趕忙站到一旁，縮回有些無處安放的手。他的眼神中難掩心疼與擔(dān)憂，只是話將出口還是不免猶豫。
他問道：“你沒事吧？”
好一陣子，沈亦清總算是緩和過來，擺了擺手道：“死不了，可能是沒休息夠?！?p> 也許是燕云易不知道該作何回應(yīng)，故此免不了一陣子沉默的尷尬。
可兩人剛要開口，言語卻撞在了一起，異口同聲道：“你......我......”
燕云易輕咳兩聲道：“你先說?！?p> 沈亦清有意望向其他位置，回避他的視線道：“沒事，將軍先請。”
聽見她的稱呼，燕云易的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從前的沈亦清從不會這么客套，顯得格外生疏。他想著可能她現(xiàn)在的心里依舊有些怪罪自己，當(dāng)初一句話都沒有交代，就將她撇下，反倒護(hù)送梁傾月回京都。
正當(dāng)燕云易想要據(jù)實以告，將所有她不知道的細(xì)節(jié)一一說清楚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二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被吸引，原本將會展開的話題再一次不得不戛然而止。
轉(zhuǎn)過頭來，只見屏兒急匆匆的身影出現(xiàn)在床榻之前，燕云易只得側(cè)身讓出一個位置。
屏兒眼含熱淚，極力忍住激動而復(fù)雜的情緒，緊緊抓住沈亦清的手。她努力了小半晌，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沈亦清，仿佛一旦她稍有松懈，沈亦清就會在她的面前不翼而飛。
不消多余的言語，沈亦清很快就看得出來屏兒的心意，不免有些內(nèi)疚。
自打極樂樓那些人在孫家將她擄走，一直顛沛流離到了今日。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是發(fā)生的事情樁樁件件卻的確都滿是波折。就算如她是親身經(jīng)歷，如今回想起來都有些膽寒，很多時候生死一線之間，何況是完全身為局外人的屏兒，她該有多擔(dān)憂。
不僅如此，沈亦清至今都沒有想好，該用怎樣的方式告訴屏兒。那個與她相依為命的“沈亦清”并不是自己，而眼前的這個人其實甚至與她毫無聯(lián)系。
越是見她忠心耿耿，真心以待的模樣，沈亦清便只是更加覺得于心不忍。
她只得輕輕拍了拍屏兒的手背，溫和道：“對不起，讓你們擔(dān)驚受怕了?！?p> 屏兒趕忙抹去自己的眼淚，含笑說道：“小姐，您千萬別這么說！您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比什么都強(qiáng)，大家伙兒都一直等著、盼著，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沈亦清道：“對了，大家都還好嗎？”
屏兒急忙點頭道：“都好著呢！您不在的這段日子里，我們都還是老樣子。等您好點了可以到院子里看看，一切都是您離開之前的樣子，沒有半點變動?！?p> 沈亦清感嘆道：“是嘛，我們屏兒真是越來越細(xì)心了?！?p> 屏兒趕忙道：“小姐您夸錯人了，這可不是奴婢的功勞。這是姑爺?shù)囊馑?，姑爺說一切都必須照舊，這樣等到有朝一日您回來的時候，才會真的像回家一樣?！?p> 說話間，屏兒四下張望，卻發(fā)現(xiàn)燕云易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跟著林昊出去了。
屏兒疑惑著自言自語道：“咦，姑爺人呢......明明是他堅持要在這里陪著小姐，怎么小姐醒了，他反倒先離開了?！?p> 沈亦清道：“他今天一直都在這里嗎？”
屏兒道：“何止是今日。您還不知道嘛，您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一開始的時候可把人給嚇壞了。還是姑爺趕在宵禁之前，把馮太醫(yī)從宮中請了出來，說是用湯藥護(hù)住您的心脈，這才沒什么大礙。這幾日姑爺沒日沒夜地陪著您，誰勸也不聽，可把奴婢嚇壞了。好在您醒過來了，要不真擔(dān)心別把姑爺?shù)纳碜右舶緣牧?。?p> 聽她這么一股腦地說出來，沈亦清忽然就明白了為何燕云易的模樣看起來這么憔悴，眼中布滿了血絲。隨即，她也注意到地上的角落里有一床疊得整整齊齊的鋪蓋。
沈亦清指了指那個位置問道：“他就睡在這里？”
屏兒嘆了口氣道：“是呀，姑爺說在外行軍打仗的人不講究這些，這樣也方便照顧您。”
開始的兩天，沈亦清總是時不時地發(fā)高熱，每每這個時候都需要馮馳緊急施針退熱。馮馳客居在外院，一來一回也需要時間。燕云易生怕耽誤了功夫，別人做事情他也不放心，索性就自己跑前跑后，一手張羅起來。
沈亦清真的有些難以想象，堂堂大梁驍騎將軍，是如何為了這點瑣事忙得腳不沾地。
她透過屏風(fēng)望著臥室門口的方向，不禁有些悵然若失。
沈亦清不自覺地說道：“他為什么要走得這么快呢，讓我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機(jī)會說出來?！?p> 屏兒捂著嘴笑著說道：“小姐，這就是您過慮了。姑爺對您的好，我們可是都看在眼里，他哪里需要您多說什么?！?p> 望著她欣慰的神情，沈亦清也不便多說什么。屏兒哪里知道他們之間的糾葛，這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終究從未有過一個開誠布公把話說清楚的機(jī)會。
可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就是一件件細(xì)密的小事編織而來。積壓的情緒與誤解越多，久而久之，真到了相對而坐之時，恐怕也已然過了那個能夠說得清楚的時候。
沈亦清不禁揉了揉眉心，只能苦笑著嘆了口氣。
與此同時，那個似夢如幻的時空之中，第一次清晰呈現(xiàn)在眼前的旋轉(zhuǎn)樓梯仍舊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之中，仿佛歷歷在目。
冥冥中，似乎有種力量牽引著她去揭開那層蒙在“真相”之上的面紗。
——
書房之中，燕云易卻并非是為了刻意回避沈亦清才先行一步，完完全全是因為林昊所帶來的消息不適合讓沈亦清知道。
主要有兩件事情，一個是公事，也就是淄邑最新的軍報；另一個，則是他讓林昊私下里打探的私事。
燕云易先是攤開解密之后的軍情，上面記述著南唐增兵馳援，配合大梁的援兵打了個漂亮的攻城戰(zhàn)，迫使此刻據(jù)守淄邑的北境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
相信不出數(shù)日，大梁的軍隊就會大戰(zhàn)告捷，班師回朝。
這個消息不出所料，所以燕云易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情緒，只是定論道：“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有人將這則軍情呈于陛下，他們很快就能回來了?！?p> 這里說的“他們”，指的是燕云殊、董思思等人。
既然心腹大患已除，依照梁成帝的為人，恐怕不會允許自己的軍權(quán)旁落在任何人手中太久。尤其是當(dāng)這種聯(lián)軍建制同時涉及到南唐，還有大梁的勁敵北涼。
能看得出來，燕云易對這個陛下的判斷還是清晰而準(zhǔn)確的。
燕云易并未在這件事情上耽誤太久，反倒專注于那件私事道：“查得怎么樣了？”
林昊道：“都問清楚了，全寫在這里?！?p> 說著，他便將一小沓冊子遞到燕云易面前。里面事無巨細(xì)地記述著自打燕云易與沈亦清分別之后，她的全部遭遇。無論是與凌飛宇之間的對話，還是后來被灑金樓的人偷梁換柱，最終落到了徹王的手里，這里都有詳實的記載。
這還是得益于秋溟坊的配合，畢竟燕云易始終恪守底線，沒有動用半個燕云騎之中的軍探。
當(dāng)他看見徹王的名字和灑金樓出現(xiàn)在一起，并且對沈亦清濫用私刑之時，燕云易的憤怒不住地升騰，耗費了好一陣子才勉強(qiáng)克制下去。
燕云易一邊將看完的小冊子丟進(jìn)煮茶的炭火之中，一邊望著微微燃起的火焰，只是面沉如水地說道：“這件事情不能有其他人知道?！?p> 林昊應(yīng)了聲“是”。
只是燕云易的眼神說明，這件事遠(yuǎn)沒有這么輕易會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