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新年還是適合在農(nóng)村過。家家戶戶的大門上都張貼著春聯(lián),不論是長的短的,寬的窄的,統(tǒng)統(tǒng)散發(fā)著洋洋喜氣,大街小巷里,明顯比往日整潔了許多,盡管不時也有散落的煙花爆竹碎屑,但淡淡的火藥味很快就會被釅釅的飯菜香驅(qū)遠散盡。大姑娘、小媳婦、小伙子、娃娃們,一個個都衣著光鮮,三五成群,或站在巷口扯東道西、談天說地,或鉆到那家玩撲克、打麻將,直到村里大隊部的喇叭照例又響起來:
“各位社員請注意!各位社員請注意!今天晚上,大隊放映的電影是大型寬銀幕彩色立體折輻式影片……”
雖然83年國家就廢除公社設(shè)立鄉(xiāng)鎮(zhèn)了,但是負責村廣播的老葉頭喊慣嘴了,一時半會根本更改不過來。
這廣播聲一落下,屋外的爆竹聲就“噼里啪啦”地響起來了,吃過晚飯的人們便三三兩兩地提著凳子,走出自家門,向大隊部開始集合。
盡管村里好些人家家里已經(jīng)有了電視機,有的甚至還是彩電,但是人們還是喜歡看這露天的電影。電影銀幕就掛在大隊部南側(cè)的戲臺上,并不是什么寬銀幕,且打出來的圖像不是滿銀幕的正方形而是稍扁的長方形,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因為大多數(shù)人的目的并不在于看電影,尤其是小孩子們,他們在人群中鉆來鉆去,一會兒纏著父母討上一毛錢,跑到大隊門口的小賣部里買上一個好吃的,一會兒又是幾個人擠在角落里,顯擺著誰掙的壓歲錢多。人群北面的空場子上,占據(jù)著各種兜售零食的,炒花生、冰糖葫蘆、五香瓜子等等,叫賣聲此起彼伏,即使電影已經(jīng)開映,下面仍然鬧聲一片。喧雜,熱鬧,這就是看電影的氣氛,也是農(nóng)村過年的氣氛,平日里早出晚歸,難得有時間坐在一起侃山聊天。一年的忙碌,都在這一刻清閑;一年的疲憊,都在這一刻驅(qū)散……
當然,在這沸沸揚揚的場合里,也有著安靜的一隅。葉運平和耿小芹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里,一邊吃著葉運平買來的零食看著電影,一邊小聲聊著,旁邊的熙熙攘攘好像與他倆沒有半點關(guān)系。耿小芹家的村子不大,不是初一到十五每晚都能放電影,于是下午葉運平便騎自行車接她過來,看完電影又把她送回去,反正兩個村子也就五六里路,又不是很遠。
正月過了初五,基本上親戚之間都走得差不多了,耿小芹給葉運平說,“破五”都過了,趁現(xiàn)在不忙,趕緊找個機會去她家一趟,向她哥哥嫂子把這事情挑明了,以后干啥事也就不怕別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了。葉運平也覺得是,可是他又說,他媽告訴他村里講究,正月不提親。耿小芹嘴一嘟,說為啥正月不能提親?葉運平說,他媽給他說過,正月里灶王爺、土地爺、三帝、五通神都到天庭述職了,向玉帝做一年的總結(jié)匯報,神仙們也要過年嘛,大家都忙著回家煮餃子去了,這個時候凡人們要是在正月相親、提親,那就沒有神仙作證,就得不到神仙們的祝福和保佑。
耿小芹“咯咯”直笑得彎下了腰,她跳起來,小拳頭錘在葉運平的前胸,“還有這講究?沒事,咱也不用請媒人,我就是你的神仙,我說行就行!”
于是葉運平回去就給母親說了,老母親心中正是七上八下的,心中沒個底,既然人家姑娘沒意見,咱還講究啥?正月初六,母親早早起來,準備了四樣禮品,葉運平吃了早飯,俊萍把昨天專門給哥哥熨燙好的衣服拿過來,葉運平收拾停當,騎著自行車就出發(fā)了。
耿小芹的哥哥耿明生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葉運平專門買的一盒硬春紅梅也沒派上用場。兩個都不抽煙的大男人卻似乎有一種默契和親近感,葉運平不停地喝著耿明生倒的茶水,時不時看看張羅著給他“拾盤”(給盤子里放好吃的招待客人)的蘭草,不知道這“內(nèi)當家”會如何說。
這蘭草今天打扮得十分精干,頭發(fā)梳得細光,她端著滿滿一盤花生、瓜子、糖果、餅干,上面還擺了兩根麻花,放在葉運平跟前,“葉組長,你好好吃。吃好了,我再和你談?wù)隆!?p> 葉運平趕忙笑了一下,說:“嫂子,你就別笑話我了,這又不是在上班,你叫得我都渾身緊張的,直冒虛汗。我來的時候剛在家里吃過飯,一點都不餓,今天我過來就是想見見你和我哥,商量一下我和小芹的事。你看我和小芹是你一手牽線搭成的,我倆又能談得來,所以我也就沒有再找其他媒人,我看我哥意思也是把這大權(quán)都交給你啦,你就再辛苦辛苦費費心,我對咱村里結(jié)婚方面的講究不太懂,所以今天就主要是來聽你的安排,該走的禮數(shù)咱必須走,有啥你只管說?!?p> 葉運平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連自己都有些驚訝,這話還是昨天晚上他去趙海家,和趙海他們商量到半夜,自己回家又默練了好幾遍的。
“呵呵!”蘭草笑起來,“不虧是領(lǐng)導,看這話說得越來越有水平,讓嫂子我不想管這事都不行。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家小芹確實是個好姑娘,要性情有性情,要人樣有人樣,當然,你也是個好小伙,精明、能干,長得也排場,我也差不多了解你,所以才把小芹說給你。你嫂子我這人你多少也知道一些,還算通情達理吧。你家里情況小芹也給我說過,本來正月不提親,就是提親有的還需要好幾個媒人呢,不過咱都不講究這些了,年輕人嘛,新時代,新事新辦。但是,結(jié)婚這是一件大事,人這一輩子也就結(jié)這么一次,太簡單了會讓村里人笑話的。像咱小芹這么好的姑娘,嫁給誰他不是喜喜歡歡、風風光光地娶回家?你說是嗎?”
盡管葉運平是有備而來,但顯然若論口舌之能,蘭草強他豈止十倍?他只有頻頻點頭的份了。
蘭草一張利嘴,借古論今,舉一反三,旁征博引,旁敲側(cè)擊,葉運平基本上沒有說話的機會。談?wù)撻g一晌午就過去了,最后,葉運平整理了一下,把最重要的事項找張紙記了下來:
“四大件:16英寸飛躍牌電視機一臺,永久牌自行車一輛,蝴蝶牌縫紉機一臺,寶石花牌女式手表一塊。
禮金:1800元?!?p> “一千八”寓意“一切發(fā)”,蘭草是這么說的,但卻壓得葉運平的一顆心如石頭般的沉重,一點都“發(fā)”不起來。他估算了一下,照這樣下來,結(jié)這個婚起碼得四、五千塊錢。
從哪里去找這么多錢呢?
耿小芹明顯地感到了葉運平的壓力,送他回去的路上,兩人相跟著,葉運平推著自行車,耿小芹走在邊上。眼看著就要走到村口了,兩人還是沉默著沒有一句話,耿小芹急了,她抓住自行車手把,橫在了車前頭,直盯著葉運平,
“你怎么老不說話?是不是我嫂子提出的條件把你給嚇住了?”
葉運平看著她,咧嘴笑了一下:“哪能呢?我的膽子還不至于那么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大的困難我都能克服?!边@句話也是昨晚在趙海家取到的經(jīng),趙海告訴他,只要在適當?shù)臅r間、適當?shù)膱龊险f出這句話,一定會有非常效果的。
果然耿小芹“噗嗤”一聲笑了,當胸給了他一記軟拳,“我還以為你被嚇破膽了,出了我家門就一去不復返了。”她“唉!”地一聲嘆了口氣,又說,“我嫂子這個人你也是了解的,嘴巴厲害,但也不是沒有商量的余地。只是現(xiàn)在村里彩禮的行情基本都是這樣的了,咱們好歹一輩子只有這么一次,不要太寒酸就行。你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三天后給我一個答復,還是這個時間,還是這個地方,我等你!”她握住他的手,幫他戴上手套,“你回吧,路上慢點!”葉運平點點頭,緩緩地跨上自行車慢慢騎遠。
三天的時間,對愁腸百結(jié)的葉運平來說,確實有些短暫,甚至可以說是倉促,四、五千塊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字,自己在軋花廠干了五個多月,也才掙了700多塊錢,他也沒有把這事告訴母親和妹妹俊萍,她們能有什么辦法呢,她們知道了也只能是增加心理負擔而已,又沒有什么有錢的親戚可以資助。
三天的時間,對心神不寧的耿小芹來說,卻是有些漫長。葉運平的家況她是清楚的,但是嫂子蘭草卻說這是人生的大事,不辦得體面一些,哥嫂臉上無光,就連埋在土里的父母心也難安,再說作為女人,考驗一個男人是否愛她,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是呀,耿小芹的確也很想知道這個她即將托付終身的男人到底愛她有多深,只是她一想到那天葉運平走出她家門后低著頭在路上一聲不吭的樣子,她的心就一陣陣不安,他從哪里去湊這些錢呢?他能借的夠嗎?
第三天,離約定的時間還早著呢,耿小芹就站在了村口,由于不想讓過往的村人一直問她站那里干啥,耿小芹專門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她時不時探頭看看大路,心里像藏了只小鹿“嗵嗵”跳個不停,“這個死運平,他會按時來嗎?”
還好,葉運平?jīng)]有讓她失望,遠遠地,耿小芹看見葉運平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了大路盡頭,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即隨放了下來,卻不由地生起一絲怨氣來,等他快騎到跟前時,耿小芹猛地一下跳了出來,
“嗨!”
葉運平吃了一驚,趕緊捏著車閘停了下來。耿小芹看見他的臉龐因為風吹有些通紅,但額頭卻由于一路騎車而冒出些汗跡,頭發(fā)有些凌亂,胡子也拉碴的,本來還想嗔怪他的心忽地一下軟了,她握住車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說:“這幾天你忙壞了吧?看你都成啥樣子了!”
“沒事,不要緊?!比~運平撐住車子,話語有些氣喘,但更多是興奮,“我找的差不多了。今天我和村里負責信貸的人說好了,他答應(yīng)給我貸款?!?p> 兩人站到偏僻處,葉運平說,他把家里的所有的錢清點了一下,大致有1000塊,趙海剛結(jié)婚,有些禮金,又是好朋友,借給他800塊,他又找了幾個同學、朋友湊了1000塊,剩下的他想從信用社貸款,自從他在軋花廠上班后,也算有穩(wěn)定收入了,村里負責信貸的人也不懼怕他還不起了,他上門找了幾次,剛剛才商談好,他就趕緊過來見她了。
耿小芹靜靜地聽著葉運平說完,伸手幫他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柔聲說道:“讓你辛苦了!”,她低下頭,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包東西,那是用手絹裹得緊緊的,上面又用皮筋纏了幾道,她輕輕地放入葉運平的手心說,“這里面有800塊錢,有600是我這幾年干活積攢的,還有200是我向幾個好伙伴借的,你拿著多少頂個事,貸款要付利息的,能少貸就少貸些。至于那四大件,你也不要完全聽我嫂子的,她說的牌子都是上海產(chǎn)的,肯定貴,咱可以買其他牌子的,只要我哥和她面子上能過去就行,最終還是要隨嫁妝陪過來咱們用,我不談嫌?!?p> 葉運平燙手似得趕緊把錢塞回耿小芹,說:“是我要娶你的,我怎么還能要你的錢?我自己會想辦法的?!惫⑿∏蹥獾冒彦X直接塞到他的口袋里,瞪了他一眼說:“這都啥時候了,你還和我分你的我的?這是咱倆共同的事情,現(xiàn)在我的就是你的,將來你的全部都是我的?!闭f完自己也不禁莞爾一笑。
葉運平熱血上涌,他感動得手都有些顫抖,禁不住抓住耿小芹的胳膊,一下子將她拉入懷中,“小芹,你真是太好了,這輩子,我一定會好好地對你的!”低頭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深深地一吻。
“哎呀!”耿小芹趕忙掙脫出來,“你要死呀,膽子越來越大了,都不先看看有沒有人過來。”她似嗔非嗔,臉上紅霞亂飛,飛快地整了整頭發(fā),又說:“你還沒有吃飯吧?走,去我家,他們都不在家,你想吃啥,我給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