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黑下。
海富暗吁一口氣,慶幸著又平安地過了一天,他并不知道陛下到底在寢殿做什么,但隱隱猜測應(yīng)該不是太醫(yī)說的靜養(yǎng)。
畢竟靜養(yǎng)不可能這么快就讓陛下的氣色發(fā)生如此大的改變,更不可能讓陛下的龍威爍盛如天。
殿門輕輕開啟。
海富趕緊躬身湊前,低頭道:“陛下,今夜想吃些什么?”
鄭淮負(fù)手而立,并沒看海富,而是望向夜空,眼眸閃過一絲血色,又很快恢復(fù)了正常,像是夕陽墜下山坳的瞬間。
半晌,他收回目光,微笑著看著海富,道:“蠢才,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說完笑容突斂,道:“來了嗎?”
海富回道:“應(yīng)該還要一柱香時間?!?p> 鄭淮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且去忙著,我四處逛逛?!庇侄诘溃骸鞍涯闶窒履切┐啦哦脊芎昧?,今夜誰也不許靠近?!?p> 海富恭聲應(yīng)下。
鄭淮再露出微笑,揮揮衣袖讓海富退下,自己則踏雪緩行,最后來到了德淑殿外。
不過他并沒有進(jìn)入皇后的德淑德,而是順著一路梅花來到殿東側(cè)的一排柚木平房前。
這是德淑殿宦人住的地方。
宮中宦人的生活簡單而辛苦,沒有當(dāng)值的只能在房中歇息,不僅是沒有心情和心思去風(fēng)雪里挨凍,更多的是因?yàn)楦緵]有地方可去。
七巧是個例外。
柚木平房后側(cè)有一排柵木鳥籠,他站在籠外,頭頂和肩膀都積著不少落雪,但他看著籠中鴿子的眼神,卻有些熾熱,像是一個年邁的父親正看著自己最喜愛的兒子。
“故土不存,故人難忘?!?p> 他將手中最后幾粒粟米喂給了一只白羽紅嘴鴿,喃喃道:“故人?故土?又待到何時?”
一陣風(fēng)雪吹過,他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后輕輕拍手,準(zhǔn)備回房歇息,但身體剛轉(zhuǎn)過來便僵住了。
夜色時,悄無聲息地多了一道黑影。
足足愣了一個眨眼的時間,七巧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撲通跪下,哆嗦道:“陛……陛下恕罪……”
鄭淮面帶微笑,偏頭看著籠中的十?dāng)?shù)只鴿子,道:“你喂的這樣精心,它們一定飛得很遠(yuǎn),否則就是對不住你啊?!?p> 七巧哆嗦無語,額頭冒出了細(xì)汗。
鄭淮側(cè)了側(cè)身子,似乎是想借用遠(yuǎn)處的燈光,更清楚地看到籠中的鴿子,而無意識地把七巧移到了他的右側(cè)。
“可惜啊,你再精心喂養(yǎng)也無用,它們有翅膀,哪里肯被你關(guān)在籠中?”
他口中說著,同時伸出右手輕輕撫在七巧頭頂,輕聲道:“它們是想在天空飛翔,可不是為了感你恩,才飛去燕城的?!?p> 七巧嚇得全身乏力,萎身欲倒,但頭頂卻像是被鄭淮的掌心吸住了,看起來像一個晃晃悠悠牽線木偶。
鄭淮輕嘆一聲:“孩兒吶,你做什么不好,偏要做支人?”說罷收回了手,轉(zhuǎn)身慢慢離去。
跪在雪地里的七巧則一動不動,像是成了一尊雕塑。
“嘩——”
又一陣風(fēng)雪吹過,七巧像潰散的沙丘一樣慢慢消失了,雪地上的一攤血漬也很快被落雪覆蓋。
………..
六順急匆匆趕到壽正殿。
不知為何,今晚他總有些心神不寧,像是要發(fā)生什么大事,忽又猜想或許是因?yàn)檠}的關(guān)系,自己替那父子倆擔(dān)心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強(qiáng)迫自己將其忘得干干凈凈,至少是暗自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要求了。
燈籠搖曳,壽正殿前的雪地像是一片陳血。
一道長長的黑影,像毒蛇一樣從這片陳血的遠(yuǎn)端慢慢而來。
六順趕緊見禮,道:“海司馬,晉王和漠陽郡王快到了?!?p> 海富虛眼點(diǎn)頭,道:“就他們倆人?”
六順偷瞄了海富一眼,道:“同行還有賈丞相、巡騎將軍,以及晉王府副統(tǒng)領(lǐng)老張?!?p> 海富微微皺眉,道:“老張便罷了,賈丞相怎么跟著晉王一道?還有那位夏府大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六順緊張道:“海司馬明鑒,六順實(shí)不知情,先時宣諭時說得清楚,是詔晉王和郡王進(jìn)宮,誰知現(xiàn)在竟多出三人?!?p> “來了就來了?!?p> 鄭淮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二人身后,微笑道:“既然來了,那便說明都是該來的,無妨?!?p> 海富回身,六順則撲通跪下。
鄭淮看著六順,輕輕搖頭道:“他們來了,你可以隨七巧去了?!?p> 六順不知圣意,猶豫不起。
鄭淮長嘆口氣,道:“孩兒吶,下世為人一定要圓滑一些,尤其要記住,你眼神可以出賣你自己?!?p> 六順渾身顫抖,卻又猛然抬起頭來,眼睛死死盯著鄭淮,恨意十足。
鄭淮微微一笑,道:“有些鄭氏男兒的骨氣,可惜啊,你早就算不上男兒,活著也是鄭氏的恥辱?!闭f罷右手隔空抓出。
六順雙眼陡瞪,像是被一只從上而下的手扼住了脖子,身體慢慢升起,足尖離地尺余后懸在空中,喉間發(fā)出咕咕的聲響,拼命地掙扎。
海富微微曲著身子,面無表情,但眼角卻在極快地跳動,顯然是因?yàn)樾闹袠O度震驚和害怕。
在他眼睛的余光中,六順的身體竟慢慢消失了,就如一滴被太陽曬化的水珠,詭異而弱小。
他似乎瞟著有幾點(diǎn)血珠落下,但雪地本就如一攤陳血,血珠落下便像是雨點(diǎn)落入溪水,根本就分不清楚。
鄭淮收回了手,微笑道:“這些事本來該你做,可我今天心情不錯,便替你做了?!?p> 海富趕緊道:“多謝陛下!”
鄭淮點(diǎn)點(diǎn)頭,道:“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把他倆控制在可控范圍內(nèi),做得很好?!?p> 海富惶恐道:“陛下恕罪,海富并沒有查清燕城那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是誰的支人。”
鄭淮沉默片刻,傲然道:“那又如何?”
這四個字說得明明很輕,聽在海富耳中卻中響雷一般,他的身體忍不住顫栗起來,膝蓋更是不受控制地彎曲,眼看便要跪倒在地。
“呵呵!”
鄭淮突然笑了。
隨著笑聲響起,海富身上那種山一樣的威壓突然消失,他悄悄抹去額頭的汗水,道:“陛下神威!任何人都在陛下面前都如螻蟻一般,燕城那人是誰也就不重要了?!?p> 鄭??粗8唬肷握f道:“你這個人啊,優(yōu)點(diǎn)是忠心,缺點(diǎn)也是忠心,沒事你通知李梨亭做甚?”
海富不知如何應(yīng)答,只得請罪。
鄭淮搖搖頭,背負(fù)起雙手,緩緩登上壽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