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回府了,我少不得去看看。
她已經(jīng)好久都沒消息了,大概是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自己是多余的人,每次去執(zhí)行的任務(wù),都是不緊不慢、不痛不癢的,而且是府里其他人都知道的,譬如紫蘇、丁賀、莫陽。
可是其他人消失的那陣子,我所了解的,不過是他們不在我視線所及之內(nèi),至于他們是否真的離開王府,我一無所知,更別提是去做什么了。
是軒哥哥不信任我?還是說,我根本沒有那個能力?
“殿下他是在保護你。”紫蘇安慰我道,“有時候,知道的多并不是好事,整天提心吊膽的,有各種事情煩心,還不如一無所知呢?!彼巴?,輕聲嘆一口氣。
“可是你知道的,我想要替家門雪冤,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我話沒說完,就聽“嘭”的一聲,有人踹開了門。
這可是堂堂岐王府,怎么會有這樣不知輕重的人。
“兩位姑娘,請速速前往大門處,皇上派徐公公宣讀圣旨,馬上就到了,府上凡是掛名的男女侍從,都要前去迎旨?!眮砣司故嵌」苁碌膸褪?,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時態(tài)非常緊急,我和紫蘇對視一眼,決定立馬前去。
只是我很好奇,岐王府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今日怎么還來了圣旨呢?
到了王府大門處,那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軒哥哥帶頭在最前方。
正門大開著,準備迎接徐公公的到來。外面還圍著一群看熱鬧的百姓,吵吵嚷嚷。
忽然,所有的人都讓出一條道,一頂華麗的的轎子出現(xiàn)在眼前。
那轎頂是銀制的,所用的帷子是藍色綢緞,在陽光下瑩瑩發(fā)亮,轎子的四個角垂著鍍金的流蘇墜子,車碾是大紅漆木的。
果然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待遇的確不同凡響。
轎子停在王府門口,一個小太監(jiān)撩開簾子,另一個太監(jiān)扶著轎子里的徐公公下了轎。
這徐公公年事已高,身形看起來有些消瘦。他先是抬頭看了眼岐王府的牌匾,然后才端著圣旨走進來,眾人趕忙下跪。
徐公公清了清嗓子,才抖開圣旨,宣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九子凌軒博學(xué)好文,功法精湛,朕心甚悅。侍郎卓翼德之女,蕙心蘭質(zhì)、正值佳齡,今特以翼德獨女妻之,于九月初八黃道吉日結(jié)為夫妻。欽此。岐王殿下,接旨吧。”
軒哥哥上前,雙手接住,“兒臣領(lǐng)旨,謝父皇隆恩。”再磕一個頭。
徐公公笑著道:“恭喜岐王殿下,喜結(jié)良緣?!?p> “勞煩徐公公跑這么遠,請到鄙府喝杯茶吧?!?p> 徐公公尖聲細語道:“沒事兒,老奴能為殿下效勞,是老奴的福氣?!?p> 他們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客氣了許久,徐公公才慢吞吞地進了轎子。
他們的婚事,已經(jīng)成為定局,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樣快。
九月初八,皇上也真會挑日子,孫姨離世不及一月,岐王府就要張燈結(jié)彩的迎接卓侍郎的女兒。
不過孫姨若是還在,知道軒哥哥娶了位才華橫溢、容貌傾城,家世又不錯的女子,應(yīng)該也會替他高興吧。
現(xiàn)在才明白,往日期盼與軒哥哥共結(jié)連理,是多么的癡人說夢。
我不過是個逃犯,于他而言,是個會隨時帶來災(zāi)難的角色,他要做未來的天子,怎么可能會娶我呢?
“珝如姑娘,怎么還跪著?”紫蘇伸手攙我起來,我方醒悟,周遭的人都要走光了。
環(huán)視一周,不見軒哥哥的身影,我的心涼了許多。
轉(zhuǎn)而又覺得自己太可笑——難道我還需要他來安慰我?解釋他為何要娶卓千柔?
葉環(huán)啊葉環(huán),你怎么還是那么傻,這個世上,哪有什么該負責(zé)、不該負責(zé),本來就是一廂情愿,怪得了誰?
“你沒事吧?”紫蘇關(guān)切的問,“我看你臉色不好,要不請個大夫看看?”
我盡量放平心態(tài),搖了搖頭:“沒事,大概是跪的久了。紫蘇姐姐去忙吧,我也還有些事要處理。”
“那好。”她頓了一會兒,又道:“殿下的婚事操辦便交給我和丁管事吧?!蔽倚闹幸魂嚧掏矗蛇€是倔強的拒絕了。
“你又何必在我面前掩飾呢,我知道你對殿下……不要為難自己,這事兒交由我去辦。”紫蘇堅定地說。
我心里暖暖的,能被人理解真的很難,可是紫蘇做到了,她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姐妹。
我微微點了下頭,紫蘇沖我一笑,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也這樣美。
清純可人的瓜子臉上,五官精致,美目盼望,一舉一動都極有分寸,很多時候,她就像不諳世事的仙人,不食人間煙火之氣,若是稍微打扮一番,也是傾城的模樣。
可惜我們都同為岐王府侍女,沒有機會更沒有心思去花費時間裝扮自己。
在這段時間里,我學(xué)會了飲酒。
爹爹是個斯文人,刻板的如同個老古董,從不沾酒水,我自然沒有機會接觸。后來聞到酒味,也是極其嫌棄,唯恐避之不及。
每天看著府里人進進出出,抬著各種喜慶的物事,我心中難免苦悶。要問世間有什么東西能讓人忘卻煩惱,那便是酒了。
我的酒量小,不喝幾杯便頭痛欲裂,路都走不穩(wěn),只想倒頭大睡。
雖說飲酒沒有古人描述的那樣飄逸瀟灑,但確實讓我暫時忘記了一切苦惱,睡得十分香甜。
那天,我提著一小壇子酒來到紫竹林,準備大醉一場。同樣的,剛喝了四五口,便有些眼花繚亂,本就密集的竹林,顯得更加濃密。
恍恍惚惚的,我看到有兩個人朝我走來,烏黑的秀發(fā)全部籠在紫金冠之中,利落干練,一身暗藍色長衫,袖口一圈還紋了明黃色的蟲子。
“你們兩人可是雙生子?長得一樣,穿著也絲毫不差,別人能認出誰是誰嗎?”我朝著那兩人喊道。同時,因為他們袖口的蟲子圖案笑的前仰后合,“你這蟲子紋的真不好看?!?p> “珝如,是我?!蹦莾扇藴惤鼇砜?,竟然又變成了一人,我搜了揉眼睛,仔細一看,竟然是軒哥哥。
這下,我的眼淚“嘩”的流出來了,所有的委屈都隨著眼淚宣泄出來。
我本可以借著酒勁,將自己的心意說與他聽,告訴他,我不想他和卓千柔成親,至于他是什么反應(yīng),也就無所謂了,反正一覺醒來,我都不記得。
可是,理性還是牢牢控制住了我,說了也是白說,該發(fā)生的事情不會改變,反而弄得兩廂尷尬。
我只是一個勁兒的哭,千言萬語,都融入這每一滴淚水中。
我拽起酒壇子就是一頓猛灌,辛辣而又涼冽的酒水,拂過舌尖、喉嚨,穿過胸口,流入腹中,那股清涼感在胃里涌動,尤其舒適。
我正享受這一過程,軒哥哥卻一把奪過我的酒,揚手一甩扔出去十步外,只聽一聲清脆的響聲環(huán)繞在竹林。
這酒的后勁上來,我竟有些招架不住,渾身燥熱起來。同時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好像游離在外的神仙能人。前幾日怎么沒這感受呢?
“以后不準喝酒了!”軒哥哥嚴厲道,眸子里盡是深不見底的深邃。
他一把將我拽起來,扛在了肩上。我的頭朝下,更覺得眩暈難受,掙扎著要下來,他卻絲毫不為所動。
我稀里糊涂的念叨著,“糟糕,軒哥哥肯定生我氣了。”軒哥哥步履穩(wěn)健,扛著我走了很長的路,我困得睜不開眼,趴在他肩頭睡著了。
迷蒙中,他將我放到床上,為我蓋了錦被,然后窸窸窣窣的同青衣說了些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等醒過來定要好好問問青衣,軒哥哥都說了些什么。
然而,等我醒來,就將昨夜之事忘干凈了。幸而有青衣的提醒,我方斷斷續(xù)續(xù)的記起一些東西。
貌似我還同軒哥哥頂嘴了。
他批評我,“一個女兒家,怎能喝的如此爛醉呢?”
我心中憤憤不平,“你還不是一樣借酒消愁。只許官州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啊?!?p> “狡辯?!彼浜咭宦?。
“我沒有狡辯,我說的實話?!敝?,他便嚴厲的呵斥,不準我喝酒了。
于是,我趕緊詢問青衣,昨晚軒哥哥說過什么,有沒有生氣。
“殿下讓我好生看著姐姐,不準姐姐再喝悶酒,否則……”青衣抿了抿嘴唇,不再繼續(xù)說下去。
“否則什么?”
“否則就將青衣趕出岐王府?!鼻嘁鲁槌榇畲畹?,抹起了眼淚,“殿下他說,青衣伺候不好姐姐,就是沒用的人,岐王府不養(yǎng)沒用的人。姐姐,青衣不能離開你,離開你,青衣無處可去?!彼业氖?,紅腫著眼眶。
“沒事的,軒哥哥只是在嚇唬你,他不會趕你走的。”青衣將信將疑,在她眼里,軒哥哥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我拿手點一下青衣的鼻子,安慰道:“軒哥哥肯定吩咐人把酒窖給鎖上了,我就是想喝也喝不到了,你盡管放寬心。”
青衣聽完,喜笑顏開。
……
軒哥哥成親的前一日,紫蘇卻忽然病倒了,我不得不接過她手上的活。
喜糖、喜果、喜餅、喜聯(lián)、喜燭……我一遍遍清點著這些細小而不可或缺的東西,時不時呆立住胡思亂想。
最諷刺的是,我還要仔細裝扮他們的新房,全新的紅紗帳子,全新的真絲被褥,上乘的牡丹熏香,梨花木的家具,精挑細選的盆景擺設(shè),還有各處系好的紅色綢帶。這算不算的上為別人“做嫁衣”?
他成親那日,從他換上喜服、踏出王府的大門,騎上馬,帶領(lǐng)娶親的隊伍離去,我的目光從未離開他。
也許是事情太多,也許是成親的喜悅,讓他不再那樣敏感,以至于絲毫未發(fā)覺而我的存在。
他馬上就要有屬于自己的家了,那顆孤獨的心終于可以不再飄零,更何況,有了卓侍郎的勢力支持,他離皇位又近了一步,他如何會不高興呢?
黃昏時分,岐王妃被迎娶進府,鑼鼓喧天。前來道喜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軒哥哥的笑容一直掛在臉頰,與他們寒暄。
軒哥哥一身大紅喜服,袖口、領(lǐng)口及裙角滾了一圈黑邊,頭上是紅寶石束發(fā)冠,那清朗的笑意,又怎么是裝出來的!
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他的確是對這門親事很滿意的,他心里,從來就沒有我。
我推脫自己有些不舒適,讓丁管事去招呼客人,然后徑自來到酒窖,搬了三壇酒,回到秦艽苑。
可是,即使離的這樣遠,嗩吶聲依舊聲聲入耳,不管我躲到哪個角落,都躲不掉這煩躁的聲音。索性,我就待在院子里了。
“青衣,陪我喝幾杯!”青衣剛從后廚幫完忙,累的癱倒在床榻上,硬被我叫起來了。
“姐姐!你怎么又喝酒?!”青衣伸手來奪我手中的酒,我一閃,避開了她的手,又大喝一口。
青衣不死心,轉(zhuǎn)到我面前來,“殿下不讓姐姐喝酒的,姐姐忘了?”
我冷笑一聲,道:“他如今可沒空來管我。來,我們不醉不休!”一想到,軒哥哥從此成為卓千柔的夫君,我的心里就如同有千百只螞蟻在吞噬啃咬,唯有酒能解救這種痛楚。
這是今日拿來宴請賓客的上等酒,近四十年的陳釀,效果不會差。
我抬起酒壇子,昂頭飲一口,淚水順著臉頰流進嘴角,一股咸澀味融入口舌。
“姐姐,你等我拿個酒盅?!鼻嘁屡苓M屋里,拿了兩只青瓷盅子,倒上酒,一杯推到我面前,一杯自己喝盡。“這酒真辣!”青衣吐了吐舌頭,皺著眉頭。
“受不了就去弄幾碟小菜,這樣就不會那么沖了。”我喝了青瓷盅里的酒,覺得不夠過癮,還是用酒壇子喝。
沒多久,青衣便喝醉了,不管不顧的打開了話匣子。
“殿下他成親了,姐姐往后怎么啊?姐姐的性子,肯定不愿意與那大小姐共侍一夫,那是不是說……”青衣打了個飽嗝,繼續(xù)道:“姐姐會終身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