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微涼,蟲鳴四起。
葉凌舒舒服服的泡了個熱水澡,也算是驅(qū)除了連日來的奔波勞苦,接著,便著一件寬袍深衣,腳踩木屐,悠然踱步至穿堂前的木廊之上,席地坐下后,遙望山野間暗里透紫的薄霧,頓覺一陣清涼的微風(fēng)襲來,直叫人心曠神怡,渾身舒暢。
三日來,一行人輕裝簡行,從南陽騎馬到江夏,又沿水路,在烏篷小舟中搖晃兩天時間,方才從江夏來到廬江,再加之今日顛簸疾馳的馬車。
這一路來的舟車勞頓,著實(shí)讓葉凌有些吃不消,因而,便也更加顯得此刻的靜謐恬適,是如此的難能可貴。
葉凌長長的舒一口氣,好似是把這些時日來,悶在胸中的濁氣盡數(shù)呼出一般,隨即,便只見木廊上的燭光中,有一人影晃蕩,也向著穿堂外而來。
葉凌偏過頭去,卻是同樣著深衣的林瀟云。
林瀟云停在了葉凌的側(cè)后方,望著夜色中山腳下的朦朧田野和那透著些紫意的山間薄霧,也在微涼的夜風(fēng)中,放松似的舒了口氣,笑道:“如此悠然,葉公好生雅致!”
葉凌淡淡一笑,并不答話,而是回過頭,將視線重新投到了遠(yuǎn)方的夜空,林瀟云也邁開步伐,漫步至穿堂前門廊的另一邊,席地而坐,遙望此番幽遠(yuǎn)光景,享受著此刻的靜謐祥和。
“不知林將軍,可有意中人?”
或許是此時恬靜雅然的夜景,不再適合沙場的鐵骨錚鳴、烽煙嗜血,葉凌沒有再提征戰(zhàn)殺伐和天下時局,只是帶著笑意,淡然一句,打破了良久的沉靜,也便將話題引到了這些柔情瑣事上來了。
心底的那根弦好似被這句話精準(zhǔn)的撥動了一般,林瀟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秀美端莊的臉龐,但他終究沒有點(diǎn)頭,更沒有要說出那個名字,只是不做聲響,繼續(xù)望著遠(yuǎn)方,眼神中多了一份溫存與失落。
對于這樣的細(xì)微變化,葉凌自然無從知曉,只是見對方沉默,當(dāng)是默認(rèn)罷了,片刻后,才又接著道:“林將軍覺得,子憐如何?”
短暫的遲疑和安靜后,聽不出感情的一聲淺音才在輕拂的夜風(fēng)中響起:
“虛小娘子......她......挺好的......”
或許是林瀟云這次沒了退路,只得支支吾吾說出這樣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來。
而葉凌聽罷,卻驟然喜笑顏開、樂從中來,因?yàn)槠綍r戰(zhàn)場上那位運(yùn)籌千里、陰沉冷血的林字營主將,竟也有如此內(nèi)斂含蓄、語無倫次的時候。
但正是這樣,才應(yīng)證了葉凌心中一直有的猜想,同時也令他稍稍心安了一些。
笑聲中,林瀟云并無多少神色變化,他本身就是一個喜怒不表于形的人,因而,即便此刻的內(nèi)心有所波瀾,剛剛說話有所遲疑,卻仍舊變不了那一如尋常、冷漠平靜的表情。
但,他又何嘗不知心中的那份感情!
這出征的一年時間里,縱然白日里征戰(zhàn)殺伐,屠戮胡寇,血飲長劍,但在夜幕降臨之時,總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浮現(xiàn)在自己的夢境,用那清細(xì)柔美的聲音,撫平他心中潛藏的那份對于血腥屠戮的不安和恐懼,讓他尋到自己內(nèi)心的期待及原本該有的方向。
那初次見面垂首斂衽的羞澀一禮,那一攬入懷的溫暖與眼淚,以及那臨行前的一句淚眼呼喊,都一一映刻在腦海深處,令他稍加回味,便能感受到利刃寒光外的柔情與溫暖。
然而,自己終歸是軍旅中人,馳騁,則于沙場之上,佇足,則于行伍之間,或許,橫刀立馬,才是自己的生活,馬革裹尸,方是自己的歸宿,未來簡單安定的生活自己都給不了,更何況是如今那花前月下的浪漫,和柔情似水的愛意呢!
故此,縱使那份思戀和情意再濃,自己又該如何說得出口?
笑聲息過之后,葉凌偏頭,看著若有所思的林瀟云,換了一幅長者的語氣,道:“子憐對于將軍的情思,老夫和內(nèi)妻都看在眼里,既如今,兩情相悅,固然不甚欣慰,只是有些話,老夫還是想講與將軍聽聽?!?p> 林瀟云聽罷,側(cè)頭看向葉凌,卻見對方也正一臉嚴(yán)肅的審視著自己,于是,便轉(zhuǎn)過身來,面向葉凌,正襟危坐,拱手低頭行一禮后,謙恭的道:“葉公請講,晚輩定洗耳恭聽!”
葉凌滿意的回過頭去,躊躇片刻,輕輕哀嘆一口氣,道:“老夫與虛公乃生死患難之交,葉家與虛家也有世代交情,因而,對于子憐,老夫與內(nèi)妻自是看得比尋常侄女更為親近!”
“而去年隆冬,洛陽城破,虛公隨之而去,子沖也戰(zhàn)死沙場,如今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便是葉家了!”
葉凌話說到最后,幾乎已是沉沉的嘆息了,但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也變得堅(jiān)定與明朗,接著道:“但老夫又何嘗不知,葉家,是她的過往,子憐現(xiàn)在需要的,是將來!”
林瀟云聽到此句,抬起頭來,看向依舊遙望遠(yuǎn)方的葉凌,卻發(fā)現(xiàn),那仍是一種愁苦而又無奈的神情,就像是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年邁老者,在向后輩述說著世道的無常一般。
林瀟云沉默著,但卻是認(rèn)真聆聽著,他正是知道,子憐現(xiàn)今需要的,是將來,因而,他才屢屢逃避,時常失落。
短暫的停頓,并沒有打斷兩人心中的各自所想,卻聽那低沉中透著些遒勁的嗓音再度響起,道:“子憐這孩子,性格隨虛公,有點(diǎn)倔,一旦認(rèn)準(zhǔn)了,便就難以改變心意了,這點(diǎn)老夫是知曉的!”
葉凌停了下來,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好似在回憶什么一般。
誠然,若是以往,葉凌提及此話,想必也是同虛公一起,搖頭嘆息,笑而不語,但心中卻是溫暖欣慰的,而如今,舊話重提,卻只能以苦笑相掩。
“既然良緣已成,情思已定,老夫自當(dāng)祝福,但將軍若不想辜負(fù)于她,還請聽老夫一番不善之言!”
葉凌說著,看向?qū)Ψ?,而林瀟云也依舊是整衣端坐,莊重的點(diǎn)頭示意,眼神平淡,并沒有絲毫驚詫不悅之感。
卻見葉凌點(diǎn)頭后,繼續(xù)道:“將軍與老夫同是行伍中人,且身居將位,手掌兵權(quán),當(dāng)知沙場刀劍無眼,朝堂黨爭無情,因而,即便有義不容辭、身不由己,也請將軍在置己于死生之際,徘徊于危難之間時,多想一想那位盼君歸來的佳人!”
“誠然,將士血染疆場,廝殺征伐,是為國,是為家,但更是為家人!吾等最大的共愿,無非是凱旋之時,與翹首企盼的妻兒共話團(tuán)圓!”葉凌說著,看向林瀟云,見對方正認(rèn)真的聽著,便又道:
“況且,子憐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喪父歿兄之痛了,老夫不想她還經(jīng)歷一次生離死別之苦,還望林將軍在沙場之上,慎之又慎,朝堂之中,能避則避!”
葉凌頓了頓,才又道:“詩曾言:‘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若將軍真心對待子憐,日后疆場之上,自會有如此感受,還望將軍屆時能勿以兒女情長為忤,因過重責(zé)備自己而散盡心神!”
說完,葉凌站起身來,對著林瀟云拱手行禮道:“老夫既知林將軍是忠心不二、重情重義之人,才放心將子憐托付給將軍,但也正因?yàn)槿绱耍接袆偛乓环簧啤?,還望將軍深思!”
林瀟云也隨即起身,回禮道:“多謝葉公教誨!”
“時間不早了,將軍也勞累數(shù)日了,早些回房歇息吧,老夫現(xiàn)行告辭了!”說罷,葉凌轉(zhuǎn)身,向著后進(jìn)的廂房而去。
而林瀟云望著葉凌離去的背影,微微皺起了眉,心中反復(fù)的回味著“勿以兒女情長為忤”這句話,片刻之后,才笑由心生,似是漸漸有些明了了。
想來,自己雖然沒有因?yàn)閮号殚L而擾亂心智,貽誤戰(zhàn)事,但有時卻也著實(shí)為此而躊躇不已。
臨行前虛子憐的那句“林大哥一路保重”,時常令他魂?duì)繅衾@,但也讓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
他不能去否定自己內(nèi)心那種真摯的感情,卻也無法去給對方一個“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最終只得選擇逃避,逃避那份悸動,逃避那抹溫暖,甚至以生硬的軍規(guī)條例和為將之責(zé),來限制自己的“胡思亂想”,讓他頗為勞心愁苦。
而如今,葉凌竟讓自己“勿以兒女情長為忤”,讓自己順其自然,這的確讓他心中頗為撼動,雖然未到惑然開朗的地步,但總算是讓自己輕松了不少,也為他指明了方向,不再逃避了。
但或許正是因?yàn)榇耸律系耐ㄟ_(dá)明了,讓林瀟云有些忽視了葉凌前面語重心長的話語,也就自然沒領(lǐng)略出其中的“不善”之意......
而葉凌在穿過宅邸中央的那方院落時,卻見蘭左使的房中仍燈火通明,映照著兩個黑影,隔案而坐,似是謀劃著什么一般。
那自然是越王司馬徽和蘭左使二人,至于商討謀劃之事,自然也是朝堂覲見的布局和策略,對此,葉凌也只能無奈的搖頭輕嘆一聲,隨即,便回到自己房內(nèi),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