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夜襲?。?!”
本來寂靜的軍營,在絲絲細雨中,被這樣一聲炸破天際的吶喊喚醒,眾將士紛紛提起武器,奔出營帳,頃刻間,前鋒營全員已然佇立在了營地距離南陽城墻的最近處。
顧不得細雨連綿,葉凌也即刻趕至最前線,卻見在暗夜中,在這樣一個雨夜里,似乎隱隱能看到不遠處的南陽城墻上有暗暗陰影在移動,而且仿佛還有些影跡正被慢慢吊下城墻,這的確是肅甄的夜襲。
前鋒營一直都駐扎于距離城墻最近處,所以此刻也是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城墻上異常的部隊,而葉凌沒有等消息傳至全軍時再行動,因為那時候可能就晚了。
“無易,你在我之后,領所有弓箭手潛至南陽城下兩百步!”
葉凌不啰嗦,眼睛仍然緊緊盯著黑夜中城墻上徐徐晃動的陰影,對葉常吩咐道。
隨后,他對著身后所有將士厲聲喝道:“眾將士!拔劍!隨我來?。?!”
葉凌一把拔出腰間利劍,并沒有持火把,便領著身后千余將士在夜色中向著南陽城下潛行而去。
劍刃的寒光切碎絲絲落雨,斬斷厲厲風聲,而晚春雨夜的風雨聲又完美覆蓋了一行人踏破積水、折斷枯枝的聲音,令葉凌等人在胡寇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便已然進至了城下不足百步。
距離近了,也看的更加清楚了一些,的確有不少陰影在城墻上來來回回,而且還有正被繩索吊著從城墻上往下放的鮮卑士兵,有些甚至眼看著就要落地了。
“放箭?。?!”
葉凌沒有給鮮卑士兵反應過來的時間,在確認敵情后,隨即起身,沖著身后不遠處的葉常大聲命令道。
葉常及身后眾弓箭手聽聞,也不敢耽誤絲毫,急忙搭箭拉弦。
剎那間,便有數(shù)百箭矢劃破夜空,迎著墜落而下的絲絲細雨急劇升空,在箭頭一點寒光的指引下,向著南陽城墻呼嘯而下,悉數(shù)釘在那城墻上移動的陰影上。
但在近處的葉凌卻并沒有聽到預想中的慘叫聲,他聽到的只是幾聲稀稀落落的呼喊,從城墻頂傳來,再仔細看那仍吊在半空中的陰影,被箭矢射中之后,盡管在猛烈的掙扎,但卻只是傳來一絲在雨聲中極其微弱的悲苦低吟。
而在葉凌的一聲大吼后,南陽城頂也即刻喧囂起來,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在城墻頂回蕩,同時也有響亮鮮卑語四處響起。
葉凌正為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不解,卻聽一個眼神敏銳的士兵道:“不好,胡寇可能是要放箭了!”
雖然只是無意間聽聞,但葉凌仿佛是被提醒了什么一樣,陡然間反應過來,提高嗓音,對身邊所有士卒大喝道:“是圈套!撤!撤!快撤!??!”
那名士卒并沒有看錯,肅甄士兵的確在葉凌大喝一聲后,便開始朝著那聲呼喊的方向放箭了,密集的箭矢劃破眾人身邊的空氣,拖拽著白毛尾翼嗖嗖作響,直直插入浸滿雨水的泥土中。
葉凌領著手下將士一路向回狂奔,最后總算在兩波箭雨之后,安然到達了對方弓箭的射程范圍之外。
可無奈,卻在身后已然留下數(shù)十躺在血泊中的將士尸骸。
葉凌喘著粗氣,眉頭死死盯著黑暗中已經(jīng)漸漸靜下來的南陽城墻,緊緊握著手里的利劍,面容上雖沒有太多改變,依然面色嚴肅,神情警惕,但心中的確有一絲懊惱和后怕。
他大概已經(jīng)隱隱猜到了那吊在城墻外的是什么,卻又不敢去承認,也不敢去下結論,最后只得留一伍士卒巡視放哨,大部返回營地。
果然第二天,天未亮,葉凌便被昨夜留守放哨的士兵驚醒。
那士兵臉色很難看,心中的忐忑悲憤躍然浮于臉上,語氣卻又故作鎮(zhèn)靜與漠然,向葉凌報告著天明后他在南陽城下看到的一切。
葉凌心一沉,急急的撥開營帳的簾幕,顧不得在地上淺淺睡了一夜后身上不整的鎧甲和凌亂的發(fā)髻,匆匆小跑至南陽城下。
今晨的雨已經(jīng)停了,但地上的積水依然四處都是,周圍盡是朦朧,起霧了,白茫茫一片。而在那一片白當中,南陽城墻只余一堵黑色的陰影,擋在遠處,叫人看不清城墻上的磚石和那仍然懸于墻外的尸骸。
葉凌一路小跑著,身上的鎧甲也跟著小聲“哐當”作響,在這寂靜的清晨卻是分外清晰,而隨著一步步的近了南陽城墻,他也能漸漸看清了城墻上仍釘著的箭矢和昨夜留在墻外的“鮮卑人”尸骨。
盤著發(fā)髻,死亡的恐懼和絕望仍然停留在臉上,有些仍瞪著眼睛,尚不瞑目。所有人的嘴巴都被用布條封住了,吊在城墻外,雙手綁于身后,腰間纏著粗實的麻繩,勒著寬襟的袍服褶皺不堪,遍身插滿箭矢,風干的血跡已將整個衣裳染紅,寬松的衣袖微微下垂,在風中飄蕩搖曳、哀婉凄涼。
葉凌深吸一口氣,在手下士卒面前盡量穩(wěn)住自己的心緒,但他又何嘗能抑制住心中的這份悲痛與憤然,那懸于墻外的根本不是肅甄士兵,那是城內的晉人百姓??!而下令放箭的正是自己,是自己親手摧毀了他們對于生的希望……
只覺有一股氣悶在胸口,沒法呼吸,亦無處發(fā)泄,葉凌渾身顫抖著,瞪著城墻的眼睛已有了血絲,猛然抽出腰間佩劍,狠狠劈向自己身旁不遠的轒轀車。
那轒轀車是一個月前攻城時遺留下來的,雖然已經(jīng)破損不堪,但骨架仍在,依然結實,且離葉凌尚有十步之遠,而此刻竟在這一劍之下,從中間被生生劈成了兩半,徹底坍塌了。
葉凌大喘著氣,而身后的士卒見狀,都驚住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半響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
葉凌的手仍然在顫抖,雖說剛才一擊算是將心中那口悶氣發(fā)泄出去,但胸口依然堵得厲害,良久之后,方才起身,收起長劍,對身后士卒喝道:“回營”,便頭也不會的向著營地而去了。
此事很快便在五營軍內部傳開了,普通軍士們這也才猜測到,城中可能還有許多晉人百姓,私下議論時也都大抵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越王是在見死不救,而另一派則認為五營軍高層是因為擔心眾將士的性命所以選擇圍城,當然后者居多,畢竟五營軍乃是在凌湘軍基礎上組建,軍中大多將士也都對朝廷、對北伐抱有成見。
而在前鋒營內部,則有些不同,由于葉家軍隨著葉凌葉常被悉數(shù)劃歸至前鋒營,而且起初越王在組建前鋒營時,也考慮了一些地域因素,便將江北籍的士兵大多分至其中,以増戰(zhàn)力。
但對于此事,卻出現(xiàn)了一些欠缺,不滿和憂憤情緒開始在前鋒營內部慢慢滋生和發(fā)酵,盡管葉凌對于此做過不少的開導和教訓,但他也清楚,自己都無法將這份憂愁和憤慨壓下,又何況那些將士呢!
而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此次圍城,卻是一圍六個月之久,從清明細雨時節(jié)一直圍困至滿城秋黃。
期間五營軍曾嘗試過夜襲,還曾在城墻外筑建高籬墻,也曾嘗試挖地道至城內,但所有都被達奚流一一破解,雙方斗智斗勇,而這時間卻也就這樣過去將近六個月了。
這六個月之內,達奚流和肅甄士兵未出城門一步,葉凌等人自然也無從知道城內的慘相,也難以想象。
而這期間,洛陽肅甄儀也并未派實質性的救援,倒是有過兩次,大批援軍出洛陽后,雖然聲勢浩大,但一同五營軍接觸,便即刻后撤,縱然是五營軍僅有千余將士也是如此。
據(jù)此,越王和其他眾將也十分確認了牙山頂信人之言。
另一方面,祖字營三月前亦攻占商州,之后也有數(shù)次陳兵于洛陽城下,極大的牽制了肅甄儀的動靜。
因為長久攻不下南陽城,再加上前鋒營內部的不安焦慮情緒的不斷發(fā)酵,葉常和王蒙等人實際上已經(jīng)解決過數(shù)次小規(guī)模的士兵暴動了。
軍法從嚴,葉常和王蒙對待那些士兵沒有絲毫手軟,但事后,他們心中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呢?
甚至還有一次,葉常在所有將士面前,揮淚將一名葉家軍老兵處以軍法。
對于此事,葉常茶飯難下多日,而卻又無可奈何。
他明白,那些都是家在江北的將士,可能他們的家人此刻就在南陽城中,任由胡人屠戮殘殺,但他們卻只能隔著這樣一堵厚實高聳的城墻,在外無能又無力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