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她從未離開
與神的聯(lián)系之于她，如同進食，睡眠那般理所當(dāng)然。一旦泰拉不再回應(yīng)，克里斯蒂娜就像是被剝脫了呼吸的權(quán)力，投進了一個冰冷且黑暗無比的湖底。高等精靈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呆滯的狀態(tài)，表面上看她是騎著馬，帶領(lǐng)解救的難民向梅斯堡的方向前進。
而實際上，她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即使停下休息，克里斯蒂娜也避開人群，靠著顆小樹不知在想什么。在父母的鼓勵下，有兩個小女孩大著膽子把煮好的食物端給她。精靈聽到有人喊她“小姐”，那雙綠眼轉(zhuǎn)向了孩子們，里面卻沒有焦點。她呆看著其中一個女孩手上的碗，燉湯冒著熱氣，小女孩就快端不住了。
精靈沒有動作，她之所以會看小女孩，純粹是出于尖耳朵的本能反應(yīng)。
瑪雅替她接下來，黑暗精靈明明是在笑，可照樣嚇壞了對方。瑪雅的男性同胞當(dāng)了突厥人的幫兇，書上的故事也連累了她。小女孩叫著跑開了，聲音里害怕與好奇兼有之。
“你精神很差，是哪里不舒服嗎？”瑪雅的社交圈子小的可憐，被她救治過的難民都不理她，艾拉那種陰狠的存在更是令人不敢親近黑皮的精靈。
“……”克里斯蒂娜確實在看她，死人都比她的反應(yīng)大一點。
瑪雅說了些安慰的話，把碗放到她面前，精靈轉(zhuǎn)而盯上了燉湯里冒出的白色蒸汽。
休息的時間很短暫，所有人都怕突厥人殺個回馬槍。吃完午飯的難民繼續(xù)上路，在這種擔(dān)驚受怕的狀態(tài)下，一直走到了下午。
修女一整個白天都在照顧傷員，大多數(shù)人起初傷的并不重，出于種族的厭惡感，便沒找黑暗精靈求助。到了后半天，不少輕傷員就發(fā)起了高燒，撤退的突厥人又搶走了幾乎全部的馬，能給傷員和小孩坐的馬車寥寥無幾。
恐懼驅(qū)使著難民前進，行動不便的傷者和他們發(fā)家人落在了后面。撤離的隊伍前后脫節(jié)，有些人越走越快，巴不得如此。全靠著艾米莉挺身而出，維持住了瀕于崩潰的秩序。女法師長年累月的跟軍隊一起行動，管人的辦法也學(xué)了不少，一連串的吼罵加上威脅，讓最自私的人都低頭認命。
而這些事，本該圣騎士去做。
金發(fā)長耳的精靈只需要擺擺手，難民便會唯命是從。小娜是怎么了？艾米莉看著精靈，克里斯蒂娜騎在馬上，眼神空洞的望著前方，頭上戴著一頂不知從哪里找來的草帽。她弓著腰，像是承受不了白甲的重量。
當(dāng)年的經(jīng)歷一定非?？植溃桌蛟O(shè)身處地的為朋友難過，可惜一轉(zhuǎn)眼想到了三十年的歲月對精靈不過彈指一瞬，她又有點不高興了。沒有誰在知道了自己是短命鬼后還能笑得出來。
太陽西沉，夜晚無可避免的到來了。
弗林特帶著志愿者站第一班崗。兩個法師都要背書，修女已經(jīng)累得站不起來，而艾拉，沒人信得過黑暗精靈，她刻意縮在篝火照不到的角落，拒絕聊天的行為更是加重了對立情緒。有能力守夜的人屈指可數(shù)，克里斯蒂娜和魯比守后半夜，這是艾米莉一手安排的順序。精靈白天表現(xiàn)的像個死人，她能否專心都是個問題，所以才從重傷中恢復(fù)的魯比也得幫忙。
“丫頭，你還好吧？”見到了來換哨的精靈，矮人并沒急著走。
馬車本就不夠坐，又意外產(chǎn)生了些不必要的傷員，短腿的矮人二話不說跳下馬車加入了步行隊列。一天的行軍讓他膝蓋腫脹的難受，巖石種族的驕傲又令他絕口不提。比起自己，老矮人更關(guān)心精靈，慘白的月光下，克里斯蒂娜的臉色好似初雪。
精靈含混不清的應(yīng)付了兩句，走上了小山丘，在這里能很容易看清周圍的狀況。之前的人沒拿走地上的毯子，克里斯蒂娜一屁股坐了上去。她抱著膝蓋，眼前的事物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在一段持續(xù)了很久的思維空白之后，她鼓起勇氣直面最關(guān)鍵的問題，大地之母拋棄了我？
“再會了，孩子，泰拉與你同在?！彼肫鹆斯芈莻€滿頭白發(fā)，總是找不到一件干凈衣服的老牧師。他要在這里就好了，先是教皇，接著是瑪雅，這個看似普通的鄉(xiāng)村牧師總能制造奇跡。
泰拉與我同在，真是這樣嗎？克里斯蒂娜已經(jīng)沒了信心。全靠著瑪雅，才把早上那種難堪的場面應(yīng)付過去。說起來，修女今天可真是活躍，瑪雅治好了傷者，把馬讓給了孩子，又跑去照顧掉隊的家庭。相比之下，自己就是個不負責(zé)任的白癡。
都怪瑪雅，不過是個墮落的精靈，無恥的叛徒，出什么風(fēng)頭！高等精靈社會的流放犯扯住腳邊的雜草，將其連根拔起。根莖下面的土塊全是螞蟻和其他說不出來的蟲子，失去了家園的小不點慌不擇路，向著精靈的手上爬。
她感到一陣惡心，用力往外一丟。
“守夜的時候，不要發(fā)出響動比較好?！濒敱缺晨恳粔K石頭，身上裹著毯子，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嗜睡和虛弱都是醫(yī)療神術(shù)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我影響你睡覺了嗎？”克里斯蒂娜白天發(fā)呆，晚上發(fā)火。守護神的離去給她心里造成了巨大的空洞。精靈急切的想要找點東西來填補。
魯比直起身子瞪著精靈。才從變成石像的悲慘境地里掙脫出來，她心情也不會好。
克里斯蒂娜毫不示弱的回瞪，兩人對峙的太過專心，都沒注意到又一個人爬上了山丘。修女是來接替魯比的，當(dāng)黑暗精靈從于昏迷無異的短暫睡眠中醒來，聽說魯比竟然被派去守夜，說什么都要去換她下來。
她同樣不知道魯比是魅魔的事實，一男一女兩個法師卻無所謂，只管靠著篝火躺下了。施法者很少承擔(dān)站崗的任務(wù)，沒心沒肺才是常態(tài)。
魅魔也沒精力再跟精靈斗氣，她打著哈欠下了山。留下了膚色迥異的精靈姑娘們。
相比克里斯蒂娜眼里“會用劍的村姑”，修女安靜的多，也更認真，沒毛病留給精靈去挑。她無聊的觀察著山下的營地，難民們沒有帳篷，只能在星空下和衣而睡，在她的黑暗視覺中留下了許多紅色的輪廓。
一地的猩紅，就像是那晚死在她劍下的突厥人……他們活該！難道不是嗎？克里斯蒂娜摳著地上的泥土，做了那些事情之后，還有臉喊著慈悲，跪下求饒？我會殺光他們，一個不留……她的綠眼睛又在充血，視野里的紅點越來越多。
“泰拉不再回應(yīng)你了，對不對？”黑暗精靈冷不丁來了一句，把高等精靈拉回了現(xiàn)實。
克里斯蒂娜沒有回答，像個被主人當(dāng)場抓獲的小偷。
兩對發(fā)亮的眼睛看著彼此。
她的眼里是什么？關(guān)心，理解，還有一點點的……憐憫？克里斯蒂娜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擺出了拒絕溝通的架勢。你懂什么大地之母，一個邪神的祭司，怕死才臨時投靠的！
“我被羅絲背棄過，懂這種感覺?！爆斞挪还芫`有沒有聽，堅持說下去，“忽然有一天，神不再回應(yīng)你的祈禱，你召喚不出神力，醫(yī)治不了任何人，那種感覺就像最重要的人離你而去。”修女其實不太理解什么是最重要的人，但她覺得精靈能聽懂。
“看來你最重要的人，并沒有走遠呢。”克里斯蒂娜尖酸刻薄的嚇到了自己，但話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
夜空晴朗，月光皎潔，所以瑪雅圓睜的眼睛，顫抖的嘴唇，克里斯蒂娜都看得一清二楚。精靈有點后悔，她想要道歉，可又很快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情緒里，對被她傷害的同伴置之不理。
“……我的家族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情來挽回羅絲的神眷，血祭奴隸，對弱小的家族發(fā)動戰(zhàn)爭，能想到的都干了一遍。”修女露出了傷感的笑容，“然而蛛后對我們不理不睬，任由我的家族滅亡。”
克里斯蒂娜瞄了她一眼，又把頭埋進膝蓋。
“但大地之母不是這樣殘忍的神，我相信，不，我肯定她沒有放棄你。就像她一直在保護我，泰拉是仁慈的。”瑪雅摸著額頭上的墜飾，克里斯蒂娜很少見她取下來過。
猶豫了好一會，精靈總算再次開口。少了防御性的挖苦諷刺，她只是個悲傷的少女。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本`沒敢告訴別人，導(dǎo)致內(nèi)心的苦楚和恐懼無處訴說。她當(dāng)了太久的圣騎士，仿佛跟白色的盔甲融為了一體。
“祈禱。”瑪雅建議。
“可泰拉不理我?！本`說的也是事實。
“留心聽，她就在你身邊，從未走開?！边@時候，克里斯蒂娜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覺?，斞派砩戏浩鹆私鹕墓饷?，她看呆了，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淚。
等克里斯蒂娜重新清醒過來，她頭枕著瑪雅的膝蓋，黑暗精靈幫她梳理長發(fā)，像是母親那般溫柔。
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