鄀縣城外的一處亭舍,當(dāng)眾刑徒悶悶不樂地被拴在一起休憩時,乘著亭卒和戍卒不注意,他們又開始輕聲議論起來了。
“不知何時才是逃亡之機(jī)……”
“亭長蠻橫,亭卒兇惡,恐捕而殺之……”
“天氣日漸寒冷,吾等只著褐衣,再往北,怕是會凍死,亭長亭卒之惡,與寒冬相比如何?”
“我聽聞鄢縣以北,有三澨水,又名滄浪水,到時候會乘船渡水,莫不如投水而匿?”
“冬日入水,雙手又被縛住,怕是死得更快!”
就在刑徒們暗地議論時,樹后突然走出來一個人,嚇了他們一大跳!萬一他們的話被告發(fā),少不了一頓鞭笞。
來者正是披散著頭發(fā)的卜乘,卜乘擺了擺手,讓眾刑徒安心。
“二三子放心,方才聽到的話,我絕不會說出去?!?p> 一邊說,卜乘還走到眾人中間,和他們閑聊了幾句,待眾人放下提防后,才笑道:“二三子欲亡之意,我知之,然但凡成事者,一在人,二在天。人事之上,二三子已議論殆盡,然足下卜之鬼乎?”
“卜之鬼?”眾人面面相覷,的確,他們還沒有把事情向鬼神卜問過呢,難道這就是之前那二人逃亡失敗的原因?
于是便有機(jī)靈的人朝卜乘作揖道:“久聞卜乘乃涢水鄉(xiāng)日者,世代為卜,可否能為吾等算卜?”
“可。”
卜乘捋著稀疏的胡須道:“一人一錢,我便為汝等占卜?!?p> 雖然眾人是刑徒,但也有點(diǎn)私人財產(chǎn),一人一錢是拿得出來的,卜乘收完錢后,便將懷里的蓍草取出,在地上擺出了十二根……
“我當(dāng)以《日書》建除十二神,為二三子卜問于鬼?!?p> 所謂《日書》,說白了,就是這時代的皇歷,里面盡是算卦、風(fēng)水、陰陽、相面等封建迷信內(nèi)容,卻被大多數(shù)人深信不疑。
多年后秦國開始言論管制,焚盡詩書和民間藏書,可《日書》卻幸免于難,因?yàn)榍貒傩找呀?jīng)到了生活沒有日書,就過不下去的程度。
《日書》將一年的日子分成了十二類,即“建、除、滿、平、定、執(zhí)、破、危、成、收、開、閉”,叫做“建除十二神”。這十二神與十二月份相聯(lián)系,再與當(dāng)時用來紀(jì)日的十二地支相結(jié)合,就可以精確地告訴你,這一年中某一月的某一天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從而趨利避害。
打個比方,如果你是一名軍官,翻開《日書》一看,發(fā)現(xiàn)今天的日子對應(yīng)的地方寫著“利野戰(zhàn),必得侯王”,那你就要趕緊抖擻精神準(zhǔn)備戰(zhàn)斗,期盼著在今天的野戰(zhàn)中一舉俘獲敵國的首領(lǐng),然后封官加爵衣錦還鄉(xiāng)。
如果你是一名農(nóng)夫,看到《日書》上說“禾忌日,稷龍寅。秫丑、稻亥、麥子……”,這是說凡逢“寅”日忌種稻,“丑”日忌種高粱、“亥”日忌種水稻、“子”日忌種麥子……于是你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子”日,那就不種麥子,種稻谷去吧!
如果你是一名小吏,就更要看好日子了,這可跟你的官運(yùn)息息相關(guān)。因?yàn)椤度諘飞险f,逢“子”日去見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如果早晨去他會認(rèn)真聽你講完,要是晚上去他就不會聽了,而如果黃昏時分去,領(lǐng)導(dǎo)一定會讓你再去一趟?!俺蟆比赵绯咳ヒ婎I(lǐng)導(dǎo),他會勃然大怒,但是晚上去就會得到他的贊揚(yáng)……
出行的忌諱也不少,例如正月、五月、九月出門向東走會有殞命之災(zāi),而向東南走會與家人失散,往南走同樣不祥,至于是何種不祥,《日書》沒有明示,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總之,婚嫁、生子、喪葬、農(nóng)作、出行,《日書》對于百姓生活的指導(dǎo)與預(yù)言,幾乎到了事無巨細(xì)的程度。對于崇信占卜鬼神的秦國民眾來說,每天清晨睜開眼不看一眼《日書》,真可謂舉步維艱、手足無措……
然而,秦國民間除了小部分家庭富裕的有爵者外,并不是人人識字,所以就專門產(chǎn)生了一個為人看《日書》算卜的行業(yè)??梢越凶霾氛撸部梢苑Q之為”日者“,史記里還專門為這群人作了個《日者列傳》
而卜乘,就是一名安陸縣的民間日者。
對于官吏而言,他可能不值一提。但對于迷信的刑徒戍卒來說,這位能背出大半《日書》的卜者,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能夠幫助他們,和神秘莫測的鬼神溝通,好看清未來的吉兇……
所以在卜乘按照《日書》十二建除卜算時,刑徒們都緘默其口,仿佛在面對一件嚴(yán)肅的事。
算了一會,卜乘原本還算輕松的臉,變得極其凝重,不住地?fù)u頭道:“不妙,不妙啊……”
刑徒們頓時緊張了起來,問道:“卜者,何事不妙?”
卜乘滿頭大汗地起身,驚恐地指著刑徒們根本看不懂的蓍草排序道:“按照日書上的數(shù)術(shù),整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逃亡皆會遇上不詳!我又為二三子詳細(xì)卜問過鬼,鬼說……”
“鬼說什么?”刑徒們緊張兮兮。
“鬼說,千萬不要試圖逃亡,否則就會死于非命,身首異處,家人受罰!”
“啊!”刑徒們被嚇得面如土色,說來奇怪,用律令威脅他們時,他們司空見慣,但將相同的話說成是鬼神之言,這群人卻信之不疑。
即便有幾個心存疑慮的,也不敢公然質(zhì)疑日者的卜算結(jié)果。
他們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黑夫早就故意支開了其他的戍卒亭卒,自己則在屋舍后面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一幕。
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這些刑徒對《日書》的篤信,似乎顯得有些荒誕無稽。但想一想后世兩千多年后,不少人依然要靠著祖輩傳下來的皇歷,來選房看風(fēng)水,婚嫁擇吉日,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等次日,他們到達(dá)鄢縣時,黑夫亭長又突然宣布,眾人就要離開南郡地界了,他要拿出一些錢來買魚,犒勞眾人。
“戍卒吃肉,刑徒喝湯,人人有份。”
聽聞此言,眾人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就拿著黑夫的錢,在鄢縣集市買了幾十斤魚回來,大伙兒一起動手收拾。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開最大那條草魚魚腹時,突然發(fā)出了一聲驚呼!
“這是什么?”
戍卒刑徒們聞訊,紛紛圍了過來,卻見那戍卒從魚腹里,居然取出了一小塊木牘,清洗去上面的魚血一看,上面居然還有用小刀刻下的字!
戍卒刑徒們大多不識字,面面相覷之時,卜乘也擠了進(jìn)來,拿在手里念道:“勿逃亡,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
他連忙將這木牘高舉起來道:“這是鬼神藏書于魚腹,傳訊于吾等啊,勿逃亡,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這就是鬼神之意!二三子當(dāng)謹(jǐn)記!”
“鬼神之意!”
刑徒們想到在鄀縣時,卜乘的占卜,再加上眼前的魚腹藏書,仿佛相互應(yīng)驗(yàn)一般,一時間惶恐不安,除了個別不信邪的外,大多數(shù)刑徒都對此深信不疑。
在喝完魚湯后,刑徒們休憩時不再竊竊私語商量如何逃亡,而是熱切地討論起魚腹藏書里的后半句話。
“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
他們將目光看向裝作若無其事的黑夫,這時候,刑徒們又開始記起黑夫上任后,連續(xù)立功得爵的經(jīng)歷了,或許謹(jǐn)遵這位亭長的命令,真的能活下來,甚至立功贖罪?
……
“多虧了卜乘相助,刑徒們果然老實(shí)下來了,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p> 按照約定,事成之后,黑夫?qū)⑹O碌陌傥迨X在暗處交給了卜乘。卜乘自然千恩萬謝,這么多錢,夠他買一身厚實(shí)衣服,好熬過這個艱難的冬日了。
同時卜乘又討好地說道:”亭長,小人不僅會背日書,算吉兇,還會相面,亭長是否也要試試?“
黑夫笑了:“要多少錢?”
“這次不用錢,不用錢?!?p> “好啊。”黑夫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臉轉(zhuǎn)向卜乘:“你便替我隨便看看。”
雖然,他對相面之術(shù)是半點(diǎn)不信。
卜乘仔細(xì)看了黑夫的面相一會,口中嘖嘖稱奇。
“亭長額頭寬,是個有聰慧之人,耳大耳厚,又是個有福之人,一對虎目有神,威嚴(yán)英武,乃官吏之才。亭長日后定然仕途順利,十年之后,或可為……”
“哦,十年之后,我會當(dāng)上什么官?”
卜乘本想說縣令、縣尉,但話到嘴邊,看著黑夫的神情,又縮了回去,索性往大了吹!
“十年之后,當(dāng)為一郡守!”
“郡守?”
黑夫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卜乘,你倒是說出我心中所想了,我的確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yù),使世士明知之……為大王麾下一郡守?嗯,吾之志也!”
然而黑夫眼中,卻帶著一絲不以為然,刑徒們也就罷了,他還不知道卜乘坑蒙拐騙的本事?對卜者的恭維話,他并不相信。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等黑夫離去后,便腹誹道:“這黑夫亭長,我只是隨口一說,他居然應(yīng)下了,區(qū)區(qū)亭長,卻指望做一郡守?也太狂妄了罷!”
……
黑夫并不知道,就在他山寨那樁本該發(fā)生在大澤鄉(xiāng)的“魚腹丹書”時,遠(yuǎn)在鄢城東北方數(shù)百里外,已被秦軍占領(lǐng)的楚國上蔡郡陽城縣。一個與黑夫年齡相仿,為避戰(zhàn)火波及,跟隨族人背井離鄉(xiāng),向淮北遷徙的陳氏庶孽子弟,突然毫無征兆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回頭望著愈來愈遠(yuǎn)的故里,年輕人緊了緊身上的褐衣,眼中滿是憂慮。
他只是陳氏的旁支庶孽,與仆役無異,到了淮北后,甚至不知道要靠什么維持生計。
“鴻鵠南飛,終有歸期,只是不知陳勝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回陽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