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欲賣女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和大金牙來到病房內(nèi)。冷漠的站在床邊上,“你傷心個什,人都聯(lián)系好了,就是不知道見了面是不是能賣個好價錢?!贝蠼鹧篮鲇指尚陕暋昂呛恰ぁぁぁ?p> “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孩子?!蹦赣H趴在被子上一陣呦哭,“要怪就怪你那個精神病父親,他才是這個家的毀滅人?!?p> 我扯開被子的一角,拖著紅色血絲的雙眼冷漠的看著母親的雙眼,她是真的哭了,我可以看得見那滾燙的眼淚,一些落下來了,大部分還在眼眶打著轉(zhuǎn),我看得真真切切。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指,只握到一只小手指尖,還沒有等我反應(yīng)過來,“哭什么,哭著好看啊?!贝蠼鹧酪话褜⒛赣H拉開了。
“心兒乖,媽媽去辦理下出院手續(xù)。晚點就過來接你?!?p> 我又伸手去拉母親的衣角,也是徒勞。
我們果然出院了。經(jīng)過半天的行車跌宕終于在黑幕降臨時分回到了蘇家坡的小屋,“我就說應(yīng)該讓他們多住兩天的?!?p> “多住兩天,你知道那鬼地方住院費多貴嗎?你個臭婆娘,花得不是你的錢,你當(dāng)然不心疼了。我告訴你,這住院費還是我找人借的呢!明天把那丫頭賣了就要還別人!”一邊說一邊吧啦吧啦卷著煙頭,末了用口水舔一舔,才塞進(jìn)口里去,拿出火機一下又一下的打著火苗,也不知是火苗感覺到他的火氣,姑不愿意配合了,就是打不著火。
“你這臭東西也來跟我作對!”大金牙憤怒的將黑色的火機摔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我猛地抽蓄了一下,躲在母親的后面不敢做聲,感覺到母親全身也顫抖了一下。
母親很快就跑到菩薩像底座后面找到了另一個備用火機,她拿起火機就走到大金牙的面前,低著頭,打著了火機湊過去。
“你是瞎了??!”大金牙那粗糙的胡子被燒了一截,用手撲騰下熄滅了,猛地一下給了母親一巴掌!
母親還是低著頭,越發(fā)低得更低了,將手伸得高高的,火苗在上空中燃燒著,仿佛在嘲笑這一切。我看到母親低著頭的眼睛蓄滿了淚水。“沒用的賤人!”又是一腳,煙頭往前一點就著起來了,母親低著頭的臉回過來,蓄滿淚水的眼睛終于落下豆大的眼淚!
她咬了咬牙,又說,“你不是答應(yīng),心兒找到工作就不會把她賣了!”
大金牙努努嘴,“工作呢?工作呢?臭婆娘,這人我是賣定了,你要是跟我唱反調(diào),有你好受的。”
我盯著母親,又看看大金牙,拉了拉母親的衣角,“媽?”
母親不在做聲,靜靜的收拾了一下,又囑托我回屋休息,我躺著在地鋪上,全身的細(xì)胞卻怎么也放松不下來,死死的盯著父親。
妹妹倒是睡得香了,她雙手抱著父親的那雙大腳,臉別向空中,就這樣仰望著黑幕沉沉的睡著了。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我知道明天面對我的是什么,腦里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就這樣走了,一了百了,可是我真的可以走嗎?我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么,又或是在害怕什么。
半夜時分,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躡手躡腳的悄悄爬到窗口去看,發(fā)現(xiàn)母親穿好了衣服急匆匆的往外面跑了,我當(dāng)時的第一想法是,母親不會是要逃跑吧,把我和妹妹,還有父親都交給這個暴力狂!
我害怕極了,想沖出去問個清楚,但撩開簾布聽到大金牙的打鼾聲,便馬上取消了這種想法;又想把父親叫醒,但一想到白天父親的行為,便也取消了。
我就這樣看著母親一步步跑遠(yuǎn)了,心底由開始的疑問,擔(dān)心,害怕,不知為什么慢慢的變成一種解脫,我的嘴角掛起了一抹微笑。
天色漸漸地亮起來,惺忪著醒來的時候。只聽得外邊一聲聒噪:
“臭婆娘,還不起身?!?p> “啪啪~”
“給那臭丫頭收拾得體面些,洗個澡,換身干凈的衣服。好賣個好價錢!”
母親欠著身子來到里屋,跪倒在地鋪的一角,用衣角抹了抹眼角殘余的淚水,忽而又看看妹妹,又看看我,我趕緊到臉上溫柔的撫摸,睜開眼睛來,“媽~”
“這么早就醒了?可以再多睡會。”母親不自覺的撫摸我,讓我覺得一種久違的溫暖,這種溫暖的熱流將我全身的毛孔都帶動起來了。
“還拖拖拉拉的,抓緊時間??!那邊的人馬上就到了,我們要趕去集市和人家會合?!?p> 母親抱住我,被大金牙一把用力拉開了,母親往前太使勁,一下反彈回去撞倒了旁邊的裝衣服木柜子,衣服散落了一地。
“這件怎么樣,這件呢?”母親一個勁的搖頭,表示著她的不舍。
“我看就這件吧,大紅色,喜慶,看著人也精神!”一邊說一邊扔了過來。
見我不動!
他壓過來一把撕扯著,父親在床上被吵醒了,也不知是受到什么刺激,一個撲騰就把拳頭向大金牙打了過去!一記在臉上,另一記打在他眼睛上,霎時青紅交錯起來,大金牙自是吃不得這個虧的,將所有的力氣撲騰在父親的身上。
兩個老男人扭打在一起,奇怪的是,不分上下!
母親在一旁叮囑我換上衣服,在一片狼藉中我將那件大紅色的裙子套在了身上,母親又替我挽了頭發(fā),將灰乎乎的臉上用清水洗干凈。
好多年之后,我依然記得那一日在鏡子中見到的自己:在紅裙的襯托下膚白皙如凝脂,兩只小內(nèi)雙的眼睛頗讓人覺得刻薄,遺傳了母親的瓊鼻在鼻翼處更為柔軟,雙唇緊閉著,整的一副討債臉!
“我的女兒,稍微修整下,就不一樣了?!蔽姨ь^看了看母親,她在笑,眼中帶著淚。
“哎呦,疼死我了!好了沒有啊!”大金牙從里屋走出來時,滿臉上的淤青,大塊小塊的,橫七豎八的,像是來作秀的小丑!
他一見到我,微征了一下,忽然伸手來,“你干什么,把臉弄花了?!?p> “我就說了,這個小樣,起碼得加十倍的價錢!到時候夠我們快活個一年半載了!”
“東西都拿好,別給我弄什么幺蛾子。”大金牙在前面帶路,母親拉著我的手,此刻的我已經(jīng)心如死灰!
打開門,天亮了。
走出一里地,母親不斷的回頭張望,我跟在她身旁,不自覺的也回頭望了望這個小山村,忽又聽到大金牙說,“丫頭,把你送到富人家去,發(fā)達(dá)了可不要忘記我啊?!?p> “外面的世界精彩著,你這么好的資質(zhì),稍微努力點,還怕吃不香,喝不辣!”
他喋喋不休,可越發(fā)說的離譜了起來,好似將我賣出去,我便要感恩戴德他一輩子了。平生第一次覺得人的可悲,我的腳不聽使喚的停頓下來。
“我是講真的勒,你這么好的條件,要是我要害你,還送你出去做什么呢?留在我身邊消遣不是更好?!?p> “你說什么胡話!”母親厲聲道!
“呵呵,你以為這丫頭為什么可以賣出天價啊,還不是她這張臉。你看,跟你當(dāng)年多像啊?!?p> “你混蛋?!?p> “來啊,你打我啊,往這打,打瘋我了,看誰來養(yǎng)你?!?p> 腦中一片空白,這些個爭吵的場景我已經(jīng)可以自動忽視了。
終于到了。
這里是一片廢棄的工廠,到處堆積著雜物,下水溝流出來的黑水將空氣染得臭了,隨著微風(fēng)進(jìn)入了鼻翼,把我的鼻子呼吸的紅通通的。
“哎呦,來了,來了!”
“這是我閨女,你們瞧瞧,好姿色吧!”我一抬頭,見到五六個穿著破衣服的大漢子,他們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看,從頭到腳,反復(fù)的打量了不下四五次。
“老金還是你有本事!這回肯定錯不了,錯不了!”
他們賊溜溜的眼神快要炸開了,一個勁的往前突,往前突。突然一個個子稍高一些的伸出手來,他身子發(fā)黑黃色,黑色的毛發(fā)旺盛得很,我下意識的往母親身后躲開!
“哎喲!這貨可能不太懂規(guī)矩吧!老金不會是還沒教導(dǎo)過?”說著露出骨露露的眼睛看了一眼大金牙。
“躲什么,這么個可人兒?!?p> “開個價吧!”大金牙調(diào)高了聲調(diào),隨勢用手擋了擋,也就在這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陣線上的,忘記是他把我?guī)нM(jìn)這個黑不溜秋的地方了。
他們齊聲嘿嘿笑了幾聲,空氣突然靜了下來。
“你們開個價!”大金牙又調(diào)高了聲調(diào)。
五六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高個子最先站出來,“五千!”另幾個人驚鄂的表情表達(dá)了他們的不滿。
“呵!我女兒可是我的寶貝心肝,五千就想打發(fā)了?”
幾個人又嘰嘰喳喳了一陣,另一個帶頭說道,“老金,你也是熟人了,應(yīng)該知道我們道上什么價格。成就留下人,不成趁早回去!”
大金牙一把抓緊我的手腕,“走!”
行至暗口處,又猶豫了片刻,回了頭,“想清楚,我道上朋友多的是,走出這個門,就沒得談了!”
高個子喊,“等等。我和兄弟們再商量下。”
只聽見他們說:
“這么個雛,好些年沒見到了?!?p> “錢你來出嗎?”
“我出?!?p> “你是不是窮傻了人,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p> “我德行怎么了,總之多余的錢我來出?!?p> “罷了罷了。隨他吧!”
……
“老金,兄弟們的情況你也知道,你這姑娘是不錯,可也得找到一個明事理的主兒是吧?!?p> “就是就是,沒有人接手送我們都不要,白拿一張嘴在身上,還沒愁死個人?!?p> “啥也甭說了?!?p> “老金,你給出個價格,五千不行,那你說個價格?!?p> 大金牙努努嘴,將拉將的手放下來,緩緩的說,“我知道你們有個好事主,少說我這寶貝女兒也值得個百來十萬,這樣吧,五萬!你們湊足五萬隨時來帶人,怎么樣?”
“你這…”
“嗯,五萬,你別仗勢欺人,你他媽以為去搶銀行啊!兄弟們,走!”
他們拖拉著拖鞋巴拉巴拉的走出了暗口,我心里暗自慶幸,“都怪你這不爭氣的!”說著瞪著我瞧了老半天。
“怪她做什么。不是你自己搞黃了?”
“臭娘們,你等著看,他們遲早回來求我。他們找的事主,真以為一般人可以看的上?”
“遲早回來求我。”他又喃喃。
從暗門出來,看到的天也是藍(lán)的,呼吸到的空氣也是清新的,一切仿佛重生般美好。
行至蘇家坡,更覺得這是自己的家,家的感覺,由一種模糊記憶的美好映像轉(zhuǎn)而成為這實實在在的青磚黑瓦。讓人覺得心底里踏踏實實的。
老遠(yuǎn)處就看到了蘇爸爸站在我們家的門口,似乎在眺望著什么。等到看清了他的臉,“心兒,她媽呀,你終于回來了,你要是沒有把孩子帶回來,我就是犯了滔天的罪行了。”
說著蘇爸爸越發(fā)激動起來,“實在是對不住啊,我今天起來,下午才知道,你昨晚托人給我?guī)Я诵牛夷抢掀抛?,也是到了下午才告訴我?!?p>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沒趕上你們這一波,日后若是真的將心兒給賣出去,我該怎么辦才好呀?”
“沒事了,謝謝你的掛念!”母親一邊說一邊抹去眼角的淚水。
“哭什么,哭什么,你個臭婆娘,回去再跟你算賬!還哭,盡是給我丟臉?!?p> “你扯什么,扯什么,趕緊回你自己家去,自己的婆娘不去管好,跑我家門前數(shù)落個什么。”
“不是,不是的,大哥,是這樣的。”
“我不要聽你說?!?p> 蘇爸爸見大金牙態(tài)度強硬,便轉(zhuǎn)頭對我說,“是這樣的,心兒,你上次拖我給你找工作的事!我給你找到了,隔壁村的小幺子這短時間生病了,還在住院呢!工地上正好缺了一個口子,你看明天可以來上班嗎?”
我聽著覺得好似真正看到了早晨升起的朝陽,連連道謝,“謝謝蘇伯伯,謝謝你,謝謝你,謝謝。”
母親也拉攏起來,“謝謝?!闭f著相擁著愈發(fā)哭得大聲起來。
“哭!我叫你哭!你找的什么破工作,你以為你是誰啊?還有你們,看什么看?!?p> “還不進(jìn)來?”
“唉,明天是不是可以來上班???”
“上,蘇伯伯,我…”
“啪!上什么班,給我在家好好待著?!币贿呎f一邊把連拖帶拉塞進(jìn)了門縫里。
那道破舊的木栓門被重重的關(guān)了起來,留下屋外一群父老鄉(xiāng)親!
門外也爭吵不休,“誰讓你打腫臉充胖子里,現(xiàn)在找工多難找啊!給他們家面子,你看看,看看,有個好臉色嗎?啊?”
“唉,這就是一個倒霉孩子!怎么遇到這么個后爸!”
“聽說是賣到窯子里去!”
“太狠心了吧。”
“要是郁大伯還在,不知會做什么感想。”
“誰知道呢?要怪只能怪這家攤上了這么個無賴!”
末了,王大媽提了把鋤頭路過瞧了兩眼,“又見得你們又多好?!庇中佬廊坏碾x去了,嘴里還哼著插秧歌勒!
“你個臭婆娘,你是什么時候去報的信??!???”大金牙提起母親就是一通拳腳相向。
他們還真是一對兒,連淤青對位置都一摸一樣。這是我看到母親滿臉淤青時第一個念頭,我驚訝極了,倒抽了一口氣,又跑過去,抄起后面的木竹凳子就往大金牙身上砸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大金牙一個翻身就把我壓倒在地上,母親不知從哪里操來了一根木棍子,“混張東西,背著我賣我的女兒,我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币贿呎f一邊操起棍子一棍子就把他打暈了過去。大金牙裂開的臉龐在我的眼前無限的放大,最后徑直壓倒在我身上,我用力去推,沒有推開,母親從后頭拉起他。
“怎么辦,怎么辦,該不會死了吧!”正在說著,父親從里屋出來了,傻傻的笑著,一直笑,怎么樣都停不下來!
母親伸手摸了摸大金牙的脖頸,吁了一口氣之后說,“我就知道他命大著勒!死不了。”
她的聲音在顫抖,帶著恐懼感抓緊了我的臂彎,“心兒,你走吧!”然后絕情的走到一旁。
我看著她,在這所灰暗的小屋里,她的身影是那么的單薄,“可是我可以走到哪里去呢?媽,這兒就是我的家,你,還有爸爸,妹妹,你們都在這里,我怎么走??!又該去哪里???”
母親抱著我哭,父親在一旁邊看著,不停的傻笑。
第二天,我正常去上工了,搬磚的活計愈發(fā)讓我想起了錦里,還有蘇喆??缮羁偟猛翱吹模⑶椅抑?,總有一天,我會和錦里再見。
每個人的工作都勤勤懇懇,每個人拿著那份微薄薪資,可我為了接濟家里,不得不每天起早貪黑,這些苦,在我看來,不過是讓日子更加豐富一些罷了!
他們休息,我在挑轉(zhuǎn),他們吃飯,我在挑磚,他們睡覺,我還在挑磚。
久而久之,原本身形單薄的我更加清瘦起來。手臂和臉龐也被毒辣辣的太陽分成了兩道黑白線。
“叫你去大戶人家享福,你不去,偏偏要在這受這種苦。”
“我這女兒,就是沒有享福的命。注定這一生都是要受苦受難的?!?p> 聽著這么一家子的兩個主人翁說話,我很想告訴他們,我不怕吃苦,怕得是那深不見底的黑暗。
但我最終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一個人默默的吃完飯,繼續(xù)到工地上勞作去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持續(xù)了有好幾個月,夏天來臨了,太陽愈發(fā)毒辣起來,手臂上被曬的皮一層層的脫落下來。
四月底的一天傍晚,我收工正準(zhǔn)備回家,在蘇喆不幸遇難的墻后看到了他——蘇錦必。
夜晚太黑,我?guī)缀蹩床磺宄哪槪荒芤老≡谠鹿獾恼辗飨驴吹靡娚硇?,開始見,我還以為是蘇喆,但再一定睛看,才覺得他像某一個人。
他的聲音在夜晚富有很強的感染力,“心兒,是我。”
我愣了愣,“有什么事嗎?”
我想遠(yuǎn)離他,離得越遠(yuǎn)越好,因為我是不幸的人!
“別走?!彼∥疑驳牟恍械墓ひ?,頓了頓,道,“我每天晚上都站這里,看你不停的,不停的勞動!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來幫你啊。我…”
“別說了,你不知道這地方死過人嗎?不吉利?!闭f著走出了工地,來到小道上,皎潔的月光照耀著。
“心兒。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我的心不知道為什么撲通了一下。
停住腳步,專注的看著他,“什么事?”
“沒,沒什么,姐,我姐來信了?!彼Y(jié)結(jié)巴巴的說,我感覺他紅了臉,但是或許是我的臆想。
“你,你臉紅了?”我笑出聲來。
他不好意思的繞繞頭,“嘿,好久,好久沒聽到你笑聲了?!?p> “給,我姐的信。”
“嗯,我回去看,走快些,天黑了怕有壞人。”
“不怕,我保護(hù)你?!?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