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潔白卻很厚實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手上托著的是一只嫣紅色的錦鍛長條盒子,盒子看上去非常的精致,這不免讓人好奇盒子中到底盛裝了什么價值不菲的好東西。
二伯父素來大方,但從前也只對府中的嫡女,此刻,他自己的親生女兒顧五娘手中便拿著一雙用金紅二色絲絳所織成的錦履,顧七娘手中拿著一支鎏金點翠步搖,而顧十三娘手中則是捧著一只金累絲鏤空攢花香囊,就連庶出的顧十娘也得了一支鑲嵌著白玉和翡翠的金簪。
不過,話又說回來,二伯父素來寵愛十娘的生母周姨,對其偏愛也是府中眾所皆知之事,但是對顧鈺這樣一個從未受過重視的庶女,二伯父竟然也準備了禮物,這就不得不讓人驚訝且嫉妒了。
顧十三娘甚至雙手絞著手中的香囊,將下唇狠狠的咬了起來。
就在眾人的注目之中,顧鈺卻是目光沉靜,盯著顧敏手中的錦盒若有所思起來,她抬頭看向眼前這個風流倜儻溫文爾雅的二伯父,竟然看到的不是他眼中溫和的笑容,而是大片的紅色有如地獄之花一般的從他身后曼延綻開……
那是什么?
顧鈺心中陡然感到無盡的悲涼,她將手慢慢的覆蓋在錦盒之上,卻又條件反射性的突然收回,再次將目光投到了顧敏的臉上。
顧敏臉上的笑容就是一斂,沉聲問道:“怎么了?十一娘?”
顧老夫人也不禁皺了眉頭,將手中一只剛沏好茶的茶盅放在一旁,站起了身來,高聲問:“這是怎么了?十一娘,這是你二伯父從健康帶回來的禮物,有你一份,你就收下吧!還愣著干什么?”
顧鈺心頭一凜,又將目光投向了顧老夫人,這時,她注意到老夫人身邊的周嫗臉上竟然有一閃而過的緊張之色。
“祖母,二伯父之禮太重,阿鈺只是庶女,位卑不敢授!”顧鈺頷首答道。
顧老夫人聽罷,竟是不高興的將拐杖一拄,厲聲道:“給你,你就收下,有何不敢授!我顧家女郎別學那些扭捏之態(tài)!”
在顧老夫人心里,顧鈺是要當成宮里的娘娘來培養(yǎng)的,自然不能學得那般小女兒之態(tài),要知當今天子自北方而來,喜歡的也定然是如北方士族女郎般的疏朗曠達。
老夫人發(fā)了話,顧鈺便沒有任何推辭的理由了,只好接過顧敏手中的錦盒,道了一聲:“多謝二伯父!”
見顧鈺收下錦盒,顧敏忍不住咧開唇角,朗聲大笑起來。
“我們顧家的女郎個個姿容不凡,惠心蘭質,這得多謝母親的用心栽培??!”說著,他揮舞著大袖,走到了顧老夫人的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他行的是拱手作揖大禮。
顧老夫人看著兒子如此乖巧又幽默風趣,不禁白了一眼佯裝嗔喋,旋即又笑了起來。
“你?。《歼@么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沒得規(guī)矩。”
“母親此言非也,母親可曾聽聞,‘膝上王文度’,便是江東獨步的王文度成年后仍被父親抱于膝上,在母親的眼里,兒永遠都是孩子?!鳖櫭艚恿艘痪?,臉上從容帶笑,私毫不在乎在晚輩面前失了威嚴,不過,這從名教義理來看,也是自然不做作的名士風度了。
“好好,永遠都是孩子!”顧老夫人開心大笑,但這大笑聲沒有持續(xù)多久,便因一人而凝固了下來。
顧鈺便隨她的目光轉向了門外,就見一個身穿青色直綴長衣的男子走了進來,此人年不過四十,卻生得有如婦人一般皮膚白凈,眉如墨畫,眼如春度般含情,臉上甚至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這人便是顧鈺的生身父親顧悅。
顧鈺記得父親年輕的時候還憑著驚人的才學在司徒王導手下做過一個編寫文書的屬官,后來因為王敦判亂,瑯琊王家雖做了大義滅親之舉卻也難免受其影響,再加上天子忌憚王家,王導死后,父親便也從瑯琊王氏走了出來,后一直未曾入仕,如今好像還只是一介白衣。
按理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顧悅曾經(jīng)應該也是顧老夫人心中最得意的兒子,可不知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使得顧老夫人對這個兒子多有不忿和生氣,以致于如今見了面,也沒有什么好臉色看。
顧悅進來時,看到正站在堂中的顧鈺,竟是略微頓了一下腳步,神色中略閃過一絲驚訝和不明意味的黯然,然后才垂下眸子,施施然的走到顧老夫人面前,行了一禮:“母親——”
在他的這一聲輕喚中,本來其樂融融,歡聲笑語的怡心堂霎時間竟如寒冰傾入般冷凝了下來。
顧老夫人也沒好氣的說道:“你還知道回來?”
她這一聲罵,并沒有讓顧悅神情上有多大的變化,而他身旁的顧敏卻笑了起來,好似解圍道:“母親,您先不要責備三弟,猜猜看,三弟如今在誰手下任職?”
“他還能在誰手下任職,不是學那些名士,每日悠游山水,攜妓遨游嗎?”老夫人忿忿不屑道,一副多看一眼都覺得頭疼的樣子。
顧敏便哈哈大笑了起來:“攜妓遨游,縱情山水,那也是名士風流豁達之舉,不過,母親,您這次可是錯怪三弟了,年前,三弟便已經(jīng)拿到了郡二品的免狀,如今已被郗參軍征辟為屬官了!”
“郗參軍?”聽到這三個字的顧老夫人不覺眼前一亮,愕然了片刻,才略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道,“莫不是盛德絕倫郗嘉賓的郗參軍?”
看到母親眼中露出的驚訝,顧敏立即又大笑了起來:“不錯,連母親也聞其大名,盛德絕倫郗嘉賓,江東獨步王文度,正是郗太尉之孫郗超?!?p> 從兒子口中得到了確定,顧老夫人眸中的歡喜立刻就曼延了開來。
顧鈺聞言心中也是一震,郗超何人也,那是被人譽為“卓犖不羈,有曠世之度”的當世其才,其人廣交士林,善玄談,又不像其他名士一般尸位素餐,作“無為”之論,乃是桓溫手下的第一大謀士,若非他的幫助,桓溫也不會從一個籍籍無名之徒成長為如王敦一般的東晉權臣。
但是父親怎么會被郗超所看重?前世的她可從來不曾聽聞父親曾經(jīng)入過桓溫的西府。
顧鈺心中思忖著,不覺抬頭看了父親一眼,卻見父親的目光也似有意無意的朝她投了過來,那神情中頗有些憂慮而意味不明。
顧老夫人喜上眉梢,也便不再對父親以冷眼相對,而是噓寒問暖了幾句,便開始吩咐人擺家宴,道是一家人難得相聚,得好好的吃頓飯其樂融融。
堂中的小娘子們便歡歡喜喜的坐在了屬于自己身份的位置上,而顧鈺也起身坐在了一個最末端的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
很快一些精致的點心,瓜果、大菜,茶飲有如流水一般有條不紊的擺上了塌幾。
顧鈺看著這些使女們長衣飄飄,有如行走的仕女圖一般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
正出神的時候,一雙纖細的手托著一只蓮紋雕漆描金的盤子擺到了她的面前,廣袖下,皓腕如雪,似有一點嫣紅若隱若現(xiàn),那使女揭開漆器,顧鈺便見到盤中放置的竟是兩塊乳白色半透明的小糕,上面還貼了一朵梅花,極是好看。
顧鈺便抬首看了那個在她面前擺盤的使女一眼,但見這使女生得格外美貌,眉心上還有一顆嫣紅的美人痣,便問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那使女抬眼看向她,似格外羞怯,答道:“奴名,伊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錯的名字!人也生得極美!”顧鈺贊了一句。
那使女含羞一笑,說了一句:“十一娘謬贊!”
便起身打算退了下去,這時卻聽顧鈺突地問了一句:
“你不過是廚房里做事的使女吧?”她道,又笑了一笑,“怎知我便是十一娘?”
那使女頓時好似受了驚嚇一般,花容失色,手中一抖,竟是將擺在顧鈺面前的一杯茶盅給推翻了。
“哐啷”一聲響,頓時驚動了堂中的所有人。
顧老夫人蹙眉朝這邊看過來,見正是顧鈺塌幾上的茶盅被打了翻,便問道:“這又是怎么了?十一娘?”
顧鈺站起身來,伸手指向了正跪在她面前的使女,道:“祖母,她要殺我!”
千語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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