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顧鈺已到了怡心堂,但見顧老夫人仍舊神情肅穆靠著一只蝙蝠紋的靠枕倚坐于塌前,她身旁的周嫗亦是緊繃著臉色,態(tài)度畢恭畢敬,像是不敢看她似的垂下首避開了目光。
從周嫗?zāi)樕系纳裆珌砜?,這老仆定然是剛受了祖母的訓(xùn)斥,而祖母現(xiàn)在叫她來,應(yīng)該不是像從前一樣專門來挑她的錯處訓(xùn)導(dǎo)她。
顧鈺依舊行禮,道了聲:“祖母?!?p> 顧老夫人嗯了一聲,忽地肅然道:“老子《道德經(jīng)》的第八十一章,你背來聽聽?”
顧鈺微愕,心知祖母此問并非考究她的學(xué)問,看來她的猜測沒有錯,祖母定然是對她所寫的字起了疑心,但她為什么要她背第八十一章?在她的心里又會有什么樣的考量?
忖度一刻后,顧鈺答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搏,博者不知。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
顧老夫人眼前一亮,又問:“何解?”
顧鈺停頓了一刻,答道:“真實的話未必好聽,中聽的話未必真實。善良的人不會巧辯,會巧辯的人未必善良。聰明的人不炫耀知識淵博,炫耀博學(xué)的人未必聰明。天的正道是對別人有利而無害,圣人的正道是不與人而爭。
這句話也就是告訴我們,做人必以‘信、美、善、知’為本,不做損人利己之事?!?p> 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顧鈺特地加重了“損人利己”四個字的音調(diào)。
顧老夫人起初不覺,聽完之后極為滿意的連連點頭,待反應(yīng)過來時,臉色也是刷地一下速沉,沉默半響后,便“啪”地一聲,將一疊佐伯紙甩在了案幾上。
“那你說說看,這是誰寫的字?”她厲聲喝道。
顧鈺垂眸看了一眼,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此為孫女所寫。”
顧老夫人不覺唇角彎了一彎,又板著臉道:“你跟誰學(xué)的字,習(xí)的又是誰的字?”
顧鈺又沉思了一會兒,答道:“孫女自幼慕王逸少之書法,習(xí)的便也是他的字,只是孫女之字還顯拙陋,多為自己揣摩而未習(xí)得其真髓,唯恐污了祖母的眼?!?p> 這個時候,顧鈺也不想隱瞞,而且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如今她已將至及笄之齡,若是身上無一長處,必會被家族所棄,就像上一世一樣,隨便安置個罪名就能將她除去家族姓氏驅(qū)逐出去。
但她也知道,作為顧家的一名庶女,即便是才貌出眾,最終的歸宿也不過是被當(dāng)作禮物一般贈送給某世家子弟為妾室,最好的莫過于前世的十娘,能嫁予瑯琊王氏庶子為正妻,便已是萬幸。
然而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重活一世,這世間的一切,她已看得太清,她也知道,身為女子,在這亂世中生存有多不易,哪怕是如前世一般爬到了最高點,也依然要受那些居心叵測的男人們所掣肘利用,她保不住自己的夫君,也救不了自己的兒子。
那么這一世,她便要以另一種方式而活,既然這個世道以“士”為尊,那么她便要如男人一般入仕,成為天下聞名的名士,才有可能擺脫這個時代身為女子的命運,才有可能保護自己的親人。
而在這個名聲清望決定前程的年代,聲譽猶為重要,她絕不可能還像從前一樣完全不顧及名聲的生活下去。
見顧鈺沉吟不語,顧老夫人又一聲冷笑:“十一娘,我可從未聽說過你的字寫得好?”
果然來了,她料到了顧老夫人定會問這樣的一個問題,她等的也是她問這個問題,于是答道:“祖母,孫女也并未覺得自己的字寫得好,從前大家都說孫女的字太過繚草而顯拙陋,孫女也一直在勤加練習(xí),不知祖母聽誰說的孫女的字……寫得好?”
顧老夫人面色一沉,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沉吟了片刻后,方道:“好了,你回去吧!”
顧鈺道了聲是,正要走時,顧老夫人又喚住了她:“等等——”
顧鈺頓下腳步,就聽她問道:“阿鈺,你生母沈姨之事,你可有聽下仆們提起過?”
顧鈺一愣,眸中略閃過一絲鋒芒,停頓了片刻,才答道:“有聽說過,大家都說,沈姨乃是犯了不可饒恕之重罪,才被禁足關(guān)了起來?!?p> 顧老夫人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竟似心懷愧疚的說道:“阿鈺,祖母也不怕將實情告訴你,你生母沈氏乃是罪臣之后,當(dāng)年生下你之后,得知了自己娘家滅門的消息,一時精神受挫,便瘋了……西院梧桐山上的木瀾院便是關(guān)她的地方,祖母不讓你去探望也是不得已,沈氏瘋顛之狀實可駭人,當(dāng)年你父親就險些命喪她手……”
說罷,竟是露出一幅慈祥的樣子,語重心長道:“你是我顧家的女郎,祖母管束著你,那是為你好,你不過是借了沈氏的肚子托生,為你的聲譽與前程計,你只能尊虞氏為母,也只能當(dāng)她是你的母親。”
顧鈺聽得眼睛有些微紅,倒不是因為感動,她實是沒想到顧陸氏還會跟她打柔情牌,如不是她對顧家還有用,顧陸氏哪里會動這般心思對她。
難不成她們還想從她這里得知那匣子的下落?
而祖母的這一番試探無疑是對她昨晚是否去過木瀾院起了疑心。
暗自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顧鈺道了聲:“是,祖母教誨,阿鈺必銘記于心?!?p> 顧老夫人這才長舒一口氣道:“好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自明日起,便與府中嫡出的姑子一同進學(xué),不僅是習(xí)字,琴樂,詩詞經(jīng)義還有棋奕之道,你也要勤奮學(xué)習(xí)!”
顧鈺聽完,心中便是一個激靈,旋即便明白了顧老夫人的用意,世家大族,因嫡庶有別,如她這樣的庶出姑子本是沒有資格與嫡出姑子一同進學(xué)的,因此哪怕是授以琴棋書畫之技藝也不過是想在將來家族用得上時,將她們當(dāng)普通的姬妾一般送出去,但若是與嫡出姑子們一般用心培養(yǎng),那么她的價值就會不一樣了。
莫非祖母是想……
念及此,顧鈺心中便似明鏡一般通亮,她再次應(yīng)了聲是,向顧老夫人行了一禮后,便準備離去,誰知剛一轉(zhuǎn)身,顧老夫人再一次喚住了她,道:“對了,祖母見你打扮頗為素凈了些,可是暮煙閣中缺少衣帛首飾和人手?”
說著,也不待顧鈺回答,便對周嫗吩咐道,“去從我箱籠里挑一些像樣的首飾給十一娘子,另外再從我身邊撥兩名使女到暮煙閣去,好好伺候十一娘子,我顧家的女郎可不能每天打扮得如那低等士族姑子一般,讓人見了笑話?!?p> 周嫗連忙答是,看了顧鈺一眼,便立刻到老夫人寢房里去了。
顧鈺默不著聲,她倒是不在意祖母在她身邊安插人,反正她身邊的耳目已是眾多,只是心里暗笑:她一個庶女,不過是寫了一首字,竟讓顧老夫人重視到這般地步?
不消片刻,周嫗便端著一只錦盒,領(lǐng)了兩名年輕的使女出來,走到顧鈺面前。
“這里面的東西皆是太夫人賞賜予十一娘子的!”周嫗特地加重了賞賜二字,正色道,“一只點翠梅花簪,一只金鑲玉步搖,五枚燒藍花鈿還有一套雷紋赤金臂釧,一朵丹色素綾華勝,還望娘子收好!”
顧鈺點頭道是,周嫗便將錦盒交到了她身后其中一名使女手中。
那名使女恭敬的接過錦盒后,便與另一名使女走到了顧鈺面前,齊聲道:“奴詩琴/詩畫,見過十一娘子!”
顧鈺看了一眼,兩名使女年齡比她略長,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皆梳著雙平髻,身著繡衫羅裙,看上去態(tài)度謙恭皆十分沉穩(wěn),私毫沒有因為降職伺候她一個庶女而感到委屈,到底還是祖母身邊的人精心調(diào)教出來的人。
常聽人說,看一個家族的家學(xué)底蘊及修養(yǎng)如何,從其家中的家生仆婢就可以看出來,因為這些人自小跟著主人耳濡目染,便養(yǎng)成了一種一般庶民所沒有的貴氣。
而這兩名使女看上去就很不一般。
“詩琴?詩畫?”顧鈺喚了一聲。
兩名使女頷首欠身,齊答:“是!”
“好,我記住了!”顧鈺說了一聲,然后再向顧老夫人道謝行禮,“多謝祖母賞賜,孫女這便帶她們回去了!”
顧老夫人滿意的點頭,目光有意無意的朝那兩名使女身上掃了一掃,待顧鈺帶著兩名使女走后,她的臉色又慢慢的沉了下來,忽地冷聲對周嫗命令道:“去,將張氏給我叫來!”
周嫗答是,便去了,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后,張氏走進了怡心堂。
“阿姑,您找我有事?”
張氏話還未完,顧老夫人便將案幾上的一疊佐伯紙甩到了張氏臉上,喝道:“你看,你自己看!”
張氏一臉錯愕茫然,忙將那落在地上的佐伯紙撿了起來,一目十行掃過之后,還是沒明白過來顧老夫人的意思,訥訥道:“這是老子的《道德經(jīng)》,是十一娘抄寫的?阿姑,這……這是何意?”一邊說著,一邊心中思量,顧老夫人莫不是以為是她罰十一娘抄寫的《道德經(jīng)》,又道,“十一娘乃是虞氏罰去跪伺堂抄寫經(jīng)書的,子婦也是后來才得知,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阿姑還請明示?”
顧老夫人看向張氏,更是一臉失望錯愕,連道:“張氏,你也是世家貴女出身,自小識文練字,也算見識過不少名人墨寶,莫不是連王逸少之書法也認不出來么?”
張氏更是吃驚,再次將目光落在那佐伯紙上,又一目數(shù)行,看了數(shù)遍,直將每一張紙都翻過之后,才道:“是,子婦眼拙,阿姑慧眼,這的確與逸少公之書法有幾分相似,只是,這真的是……”
“我原以為,十一娘真的如這府里的傳言所說,性子粗鄙,胸?zé)o點墨,一無是處,可沒想到竟是你們這些人在作妖,蒙蔽了我的雙眼,張氏,你就這么容不得這府里其他姑子好?”
顧老夫人這么一說,張氏頓時便紅了眼,既委屈又無辜道:“阿姑,子婦冤枉,子婦再怎么不濟,也不會心胸狹隘到作賤自家女郎們的名聲,她若不好,于我又有何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