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以雄豪聞名鄉(xiāng)里,令人們所熟知的并不是沈家到底有多少良田又有多少綾羅綢鍛金玉寶貨,而是沈氏所鑄出來的小五銖錢,被民間稱之為“沈郎錢”,另外沈家廣蓄歌妓,其調(diào)教出來的藝妓乃是時下最為出名的,可堪比西晉首富石崇的金谷園。
至于沈家到底有多少家財,又有多少部曲私兵,怕是除了她外祖父,還真的沒有幾人能知道。
可是,真的只是為了沈家的家財嗎?
顧鈺仍然不敢相信,就聽陳嫗道:“娘子,你阿娘以貴妾身份被抬進顧府時,除了那明面上的金銖綢緞,十里紅妝外,還有一只你外祖父特地送給你阿娘作嫁妝的匣子……”
“你的意思是,顧家所圖謀的其實是這只匣子?”
陳嫗點了點頭道:“不錯,起初,你阿娘也不知道,后來顧老夫人還有你父親一直探問匣子的去處,她才心生戒備,索性因為那匣子是你外祖父留給你阿娘最后的一件遺物,所以你阿娘一直藏得緊,沒有讓府里任何人知道,直到去歲,你阿娘睹物思人,才將它開啟……”
說到這里,陳嫗又住了嘴,哽咽著不再出聲,甚至垂下頭來用衣袖拭了拭眼眶。
顧鈺似料到了什么,又問:“開啟之后怎樣?那匣子里有什么?”
陳嫗卻又搖了搖頭道:“奴并不知里面有什么,只是你阿娘看過之后又立刻將匣子鎖上了,然后便是抱著這個匣子回了龍溪,之后……”
見陳嫗一幅欲言又止,淚盈于眶的樣子,顧鈺不用問,也知道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之后,阿娘便發(fā)了瘋?”顧鈺接道,“可她為什么會發(fā)瘋?”
她為什么會發(fā)瘋?
問到這句話,陳嫗的臉上也露出了不一般的憤恨和猙獰,似回想著當時的情形,她目露哀傷,平復(fù)了好久起伏的心情,才啟唇慢慢說道:“娘子,你也知道,你阿娘雖然以自己及所有的嫁妝與顧家做了交易,可是顧家并沒有信守諾言,你外祖父還是死在了叛軍的手里,不僅如此,除了你小舅舅因外出而幸免了一難,你的外祖母,沈家所有的郎君姑子皆被屠戮殆盡。
沈家滅門之時,你阿娘根本不知道,而顧家為了隱瞞于她,便禁止了她的外出,道是你外祖父已逃出了吳興,隱姓埋名,為了沈家不因你外祖父受牽連,你父親要求你阿娘絕不可以回沈家探望?!?p> 說到這里,陳嫗的臉上又露出一絲揶揄的苦笑,繼續(xù)道,“好在這一年里,你父親對你阿娘也算寵愛有加,不久之后便有了身孕,你阿娘也甚是歡喜……”
頓了一聲,陳嫗的臉色又轉(zhuǎn)黯然悲傷,續(xù)道,“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就在你阿娘臨待產(chǎn)之際,竟從一下仆的口中得知了你外祖父之死以及沈家滅門的真相,那時你阿娘向你父親要一個解釋,你父親只道是已竭盡全力,但至少也在王敦之亂平定后,求得明帝赦免了沈家之罪,你小舅舅才得已以清白之身回歸沈家,重振家業(yè)。”
聽到這里,顧鈺心中也不免苦笑,明帝赦免沈家之罪,哪里會是顧家的功勞,王敦之亂平定后,明帝大赦天下也是無奈之舉,一個剛在江南初定的軟弱的晉王室,因帶領(lǐng)北方士族大量侵占吳中土地,早就引起了吳中大部分士族的不滿,如果這個時候他還不做出一些事情來贏得民心,又如何在江東立足?
從另一方面來說,亂世之中,本就是能者稱雄,曹魏竊取漢室江山,晉又取代曹魏而得天下,“忠義”二字,對于現(xiàn)在的世家來說,遠不如家族利益重要。
“那阿娘相信了父親所說的嗎?”顧鈺冷笑著問。
陳嫗搖頭答道:“你阿娘自是不信,所以那個時候,你阿娘便是大著肚子也回了一趟龍溪……直到看到你小舅舅安然無恙后,她才……”
說到這里,也不知是悲傷過度,還是替沈氏喜極而泣,陳嫗眼眶里的淚又涌了出來,她再次拭了一下眼眶,續(xù)道,“重歸故鄉(xiāng),重見親人,你阿娘自然是十分欣慰的,但到底你阿娘已經(jīng)是顧家人,而且也有了孩子,那時,就連你小舅舅也勸你阿娘回到顧家,好好的生活。”
當陳嫗提到“孩子”兩個字的時候,顧鈺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旋即又問:“那又為什么?為什么她會發(fā)瘋?為什么要說出那樣的話?”
她說,她要報仇,她要讓顧家所有人都死?
既然她見到小舅舅后已經(jīng)放下,也重回了顧家,那后來又是什么事情會讓她生出如此大的怨恨?
“是與那匣子有關(guān)?”顧鈺再次問道,“難道阿娘開啟的時候,嫗沒有看清那匣子里裝了什么?”
陳嫗卻是搖頭道:“當時我離得遠,而且這是你阿娘的私藏之物,便是嫗不得允許也不能近前觀看,嫗只記得,你阿娘當時從匣子中取了一封信箋出來,大約便是你外祖父留下來的信,你阿娘看過之后,便一個人匆匆的回了一趟龍溪,回來后便與你父親爭吵了起來……”
“那么,嫗可有聽清,阿娘與父親爭吵時,都說了什么?”
陳嫗仍舊搖頭,深思了一會兒,才道:“嫗只聽到她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
陳嫗再次忖度了片刻,學(xué)著沈氏當時的樣子,沉聲道:“她說‘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我不會原諒你,我定要讓你們顧家人血債血償!’”
聽到這一句,顧鈺心中一痛,不覺涌起千層波瀾,前世她也是被桓澈玩弄于鼓掌之上,欺騙了一輩子,那些所謂的誓言,深情都是腐蝕她令她萬劫不復(fù)的毒藥。
沒想到,沈氏也是如此,而她竟然是步了沈氏的后塵。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會讓沈氏有如此瘋狂的舉動,讓她對顧家怨恨到如此地步?
難道說外祖父的死與顧家也有關(guān)嗎?
沈氏性情剛烈,卻也不是沒有腦子的人,說出那樣的話,就等于是斷了她以后的路。
就像她現(xiàn)在這樣,被關(guān)在一個暗黑不見天日的籠子里。
思及此,顧鈺腦海中又響起了昨晚沈氏所說的另一句“瘋話”,想起了沈氏一直搖著的那個搖籃以及她最后一瞥所看到的搖籃里的東西。
一個連自己女兒都已不認識的人,卻能將一只搖籃里的破布娃娃視作生命一般的愛護?
“我真的是她女兒嗎?”
想著,顧鈺便喃喃道出了聲。
沒想到,她只是輕聲低語了一句,卻是讓陳嫗?zāi)樕笞儯ξ媪怂斓溃骸澳镒?,你說的什么話,你是她辛辛苦苦生下來的,怎么能懷疑她不是你的生母?”
顧鈺詫異的看向了陳嫗,看著她臉色突變以及這過激的反應(yīng),心中的疑慮不禁更多了一分。
陳嫗這才察覺自己失態(tài)似的,連忙收回了手,低下頭道:“對不起,奴逾越了!”
言罷,又不安道,“娘子是在懷疑老奴嗎?”
顧鈺目光閃了閃,接道:“并無?!?p> 說著,又笑著補充了一句,“嫗,你一直都是我最相信的人,在這顧府中,也只有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p> 陳嫗嘴角勉強扯出一絲微笑,似感激涕零般落下淚來。
顧鈺沉吟了片刻,又問:“只是,她為什么會說,她生的是兒子?”
就算是瘋了,難道連自己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也不記得了嗎?
陳嫗神色微變,又曲膝跪到了地上,說道:“娘子,恕老奴有所隱瞞,當年你阿娘的確是生了一位小郎君的,那小郎君與娘子乃是一對龍鳳孿生,可是……”說到這里,陳嫗又將頭低了下去,似低聲啜泣了起來。
“可是什么?”
在顧鈺的催問下,陳嫗咬著唇瓣似隱忍了半響,才啟唇答道:“那小郎君是在娘子之后生下的,但生下之后沒多久就沒了生息,你阿娘也是因為這件事情久藏在心里,所以才……”
“所以她恨我,恨我克死了我的阿弟嗎?”
不知為何,此時的顧鈺竟想到了前世妙微所說的那句話:“顧氏,你克夫克子,穢亂后宮,早已為世所不容……”
不錯,她的確克夫克子,她的夫君瑯琊王因她而死,兒子司馬丹也不幸夭折,難道說沈氏以及她那個剛生下來就死去的阿弟也是被她所克嗎?
顧鈺苦笑,陳嫗卻是驚得抬起了頭,看著顧鈺道:“娘子,你怎么能這樣想?無論如何,你都是她的親骨肉,她又怎么可能會恨你?”
面對陳嫗凄傷的目光,顧鈺心下慚愧,卻也有些茫然,如果真相真是如此,可為什么她會對沈氏心中的恨感受到如此真切。
不知不覺,這場談話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時辰,顧鈺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微風徐徐,吹得珠簾叮叮作響,隱約還可見仆婦小鬟們的身影走動。
沉默了許久之后,顧鈺似又想起了什么,忽問:“嫗,你可知,這府里最近可有來一位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