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規(guī)矩，科舉第三天將要考的是詩賦，一篇賦，兩首詩，今年當(dāng)然也不例外。
賦是由翰林院出題，題目倒也簡單只有兩個字：勸學(xué)。至于兩首詩，一首由唐武宗親自命題，以求賢為題，顯示他現(xiàn)在求賢若渴的迫切心情。一首由國子祭酒柳公權(quán)出題，題目是雪化千山瘦，頗有些文人的雅氣，算是今天考試最正常的題目。
詩賦之間盤根錯節(jié)，文體很是相似，可以用詩的格式來寫賦。
魚恩用的是宋代一首詩做開篇，寫了一首勵志賦。
朝為田舍郎，幕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dāng)自強(qiáng)。
太公釣渭水，盡數(shù)笑癲狂。一生不棄舍，得遇周文王。
寒窯雖貧賤，自古出豪強(qiáng)。漢初有兩杰，韓信與張良。
陳平力不逮，矢志仍難放。但以得時機(jī)，依能扶漢皇。
臥龍居草廬，經(jīng)緯心中藏。有賢昭烈帝，慕名尋子房。
武子貧囊螢，積學(xué)可斗量。一朝借弱勢，得以助滄桑。
早立鴻鵠志，勤學(xué)把苦嘗。讀書爭旦夕，如愿終以償。
一首賦寫完，剩下兩首詩對于他來說十分簡單，有大把名作排著隊等他抄襲。
求賢詩就借用龔自珍的已亥雜詩：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至于雪化千山瘦，注重的是一種意境，講的是春雪融化，山也像是瘦了一圈。這首詩可以寫雪，但必須是春雪?？梢詫懘?，但必須是早春。忽然想起一副對聯(lián)，便也毫不客氣的借來用用：雪化千山瘦，風(fēng)吹萬樹高。溪流得潺潺，大江浪濤濤。
因為沒有過多的東西讓他借用，今天花的時間自然有些多。等魚恩交卷的時候，已經(jīng)日薄西山，晚霞盈門。走出考場，魚恩本想乘車直接回家，卻不料有人將他的去路攔住。
“給駙馬見禮?！?p> 看見來人魚恩一愣，不明白王鐸在這里等他有什么事情。出于禮貌，拱手回禮問：“昭范可是在等我？”
點頭表示肯定，然后滿臉疑惑的問：“駙馬可是想回家？”
魚恩點點頭，不明白他為啥要這么問。
“莫非不知道敬天的規(guī)矩？”
“敬天？”
魚恩還真不知道什么是敬天的規(guī)矩。其實這也不怨他孤陋寡聞，敬天在科舉的歷史上流傳過一小段時間，自然不會被他這個后來人所熟悉。
所謂敬天，取的是富貴在天之意。意思是科舉考完，考生的努力已經(jīng)盡到最大，剩下的事情便交給老天爺來決定。為了討個好彩頭，考生們考完科舉，都會找一家酒樓，邀三五好友，擺上一桌豐盛的酒席，然后敬天三杯酒。流傳到后世都知道考完試要犒勞下自己，卻把先敬天的規(guī)矩給忘了。
疑惑的轉(zhuǎn)身看向鄭粹，得到肯定的點頭后對著他說：“家老，你先回去知會管家一聲，莫讓叔父久等，我與昭范去討個彩頭?！?p> 吩咐完，邀請王鐸一起上車，然后奔著王鐸的指引而去。
……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京城總會出現(xiàn)一處名叫狀元樓的客?；蛘呔扑?。一到科舉之時，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那里總是人滿為患。倒不是因為狀元樓出過多少個狀元，只是因為大家都喜歡聽這個名字，討個好彩頭。
作為大唐第一次秋闈最大的受益人，狀元樓這些天是賺了個盆滿缽滿，今晚一眾舉子考完最后一科，老板當(dāng)然要有所表示。無論你點的是山珍海味，還是粗茶淡飯，老板都會送上一份喜登科意思意思。
狀元樓并沒有雅間，而是那種類似于戲院的布局構(gòu)造，因為一樓設(shè)置戲臺，經(jīng)常請些名妓，戲子登臺表演，為才子們助酒興，算是那種古老的音樂酒吧。
等眾人坐定，身為發(fā)起者的王鐸開始給大家介紹：“諸位兄臺，這位便是義昌駙馬魚恩，今日應(yīng)小弟之遙，與我等一同敬天?！?p> 雖然不被人熟知，但是魚恩在權(quán)貴圈子里的名頭可不小，因為他有個不安分的媳婦。聽見義昌公主駙馬的時候，很多人的臉上都不自覺的看向李玉，顯然對于他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是知之甚詳。
假裝沒看見眾人臉色的變化，王鐸接著介紹：“駙馬字本正，若是駙馬原因，大家可以以本正相稱?！?p> 這句話更多的是在征詢魚恩的意見，見到他點頭后，王鐸才接著介紹：“本正或許聲名不顯，但是他所做水調(diào)歌頭相信大家都沒少聽吧！”
聽到水調(diào)歌頭的時候，眾人起身行禮，都說，本正大才，小弟佩服。
介紹完魚恩，開始給魚恩介紹同桌其他人。
李玉，司徒令，王誠自然不用多說，另外幾人也是大有來歷。
一唇紅齒白，眉清目秀，臉色蠟黃的清秀小生名叫鄭從讜，出身榮陽鄭氏北方，乃是節(jié)度使鄭瀚的兒子。
本來素未謀面的兩個人，點頭示意的時候，臉色卻都有些不自在。為何？因為魚恩的父親冒認(rèn)榮陽鄭氏的事情可不是什么秘聞，現(xiàn)在兩人見面多少會有些不自在。
另一人名叫崔毅，字德才。當(dāng)日在雅集上與魚恩有過一面之緣。崔毅也不是普通人，博陵崔氏，父親乃是禮部尚書崔蠡。崔氏有崔半朝的美譽(yù)，說的是清河崔氏與博陵崔氏入朝為官的人，占到朝堂上一半。雖然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是清河崔氏著實顯赫，博陵崔氏只是稍弱一籌。
還有王歡魚恩也見過，出身也是世家門閥，乃是山東瑯邪王氏。
最后一人名叫盧盛，字文昌，出身也是名門大戶，乃是范陽盧氏。
一番介紹，讓魚恩明白，這些人都是豪門望族出身，代表的自然是門閥士族?？幢娙俗缘靡鉂M的樣子，能讓自己坐在這里，不像是一種肯定，更像是一種恩賜。
不只他明白，有人更是明白，甚至已經(jīng)把這些刻印在骨子里，這人就是王誠。與以往一樣，率先向魚恩開炮的總是他。
“昭范，此等聚會怎能隨意請人？與寒門為伍，豈不是丟人？”
“子信休要胡言，駙馬乃是皇家人，皇家乃是隴西李氏一脈，怎能算是寒門？倒是一身旁這位司徒令，似乎并非望族。”
身為魚恩的邀請人，王鐸這時候肯定要替魚恩說話。只可惜他還是用出身反駁，看來高高在上的門閥身份已經(jīng)融入這些人的骨子里。
聽見王鐸這番話，司徒令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另外兩人也跟著笑起來。
等三人笑夠了，李玉開口：“想不到昭范也有孤陋寡聞的時候。”
原來司徒令本姓虺，乃是李唐皇族一脈。因為反對武則天而被賜姓虺。后來安史之亂時司徒令的祖父立下大功，位列三公，官拜司徒，被賜姓司徒。
弄清緣由后，眾人與司徒令從新見禮，雖然是同樣的禮節(jié)，卻比與魚恩見禮正式許多，顯然是把他當(dāng)做自己人對待。
酒桌上眾人你來我往推杯換盞，唯獨把魚恩落在一邊，在王鐸請了兩次酒后，魚恩再想喝酒，似乎只能一個人喝悶酒。倒不是他們討厭魚恩，而是這些人聊的話題魚恩插不上嘴。這位恭維太原王氏如何如何，某某年怎樣怎樣，那位客氣，博陵崔氏教子有方，如今這般這般。
其實這些人并非一無是處的富二代，相反他們也很努力，算是富二代中那些有理想，有抱負(fù)，有作為的人。只是他們都沉浸在家族的輝煌中，以家族為榮，以血統(tǒng)為貴，看輕一切門閥士族外的東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樓下傳來唱曲的聲音，唱的正是魚恩那首水調(diào)歌頭。只是曲子并不是魚恩的曲子，而是水調(diào)歌頭的古曲。聽起來古韻盎然，心靈格外空靈，讓魚恩盡掃剛才的陰霾，心里輕松許多。
本來心情聽愉悅的一件事，卻因為唱曲者的一句善意的祝福，引起一番軒然大波。
“多謝諸位郎君賞，小女子祝諸位郎君金榜題名，光耀門楣?！?p> 少女絕對是看人下菜碟，憑賞送祝福。一樓人給賞，她當(dāng)然要說兩句吉祥話。只是她這些吉祥話，聽在二樓眾人耳中有些辣耳朵。因為一樓都是貧寒出身，二樓都是士族子弟。
“嘩啦，嘩啦……”
一連好幾串銅錢砸在戲臺上后，二樓有人質(zhì)問出聲：“他們金榜題名，那我們呢？”
大唐已經(jīng)形成兩個圈子，一個是士族圈子，一個是寒門圈子。他們指的當(dāng)然是寒門，我們指的自然是士族。
一邊撿起銅錢，一邊賠笑道：“諸位郎君當(dāng)然也會金榜題名?！?p> 只是場面上的賠笑與客套并未讓她解脫，對于某些人來說，兩面不得罪的客套話已經(jīng)得罪他們了。
“金榜可就那么大，都題名可寫不下。你告訴少爺，是我們題名，還是他們題名？只能選一個！”
寒聲質(zhì)問讓少女不知所措，她只是個賣唱的小丫頭，哪里見過這種場面？
或許是有人良心未泯，或許是看不慣他這番做派，只聽樓下有人高喝：“金榜題名靠的是本事，而不是錢！”
“一群窮鬼能有什么本事？”
“你等不過是運(yùn)氣好，托生個好人家，我等縱然沒那么好的命，但也不負(fù)十年寒窗，怎就不能高中！”
一句話瞬間贏得樓下滿堂喝彩，讓發(fā)難的人臉色一連變幾變，一時之間找不到言語來反駁。
作為士族子弟中執(zhí)牛耳者，王誠他們哪能就這么看著自家人丟面子？
眼睛略微一巡視，便發(fā)現(xiàn)那個胖胖的身影，瞬間換上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樣，笑呵呵的回懟：“有錢是沒什么了不起，但是少爺我還就是喜歡有錢的樂趣?！?p> 說完話對著李攀大聲道：“李攀！給大伙兒唱個曲兒。唱一曲兒，少爺打賞你十萬錢！”
聲音很是輕浮，極盡調(diào)侃之能事。讓人吃驚的事情還在后面，聞聽此言李攀非但不生氣，反而笑呵呵的應(yīng)道：“謝王少爺賞，謝王少爺賞……”
剛說完話，就奔著戲臺走去，看樣子真要上去唱曲。
“李攀！”
見到他這副模樣，一人怒極，顫巍巍走到李攀身前，對他怒目而視，顫聲怒喝：“李攀，我于之才羞與你為伍！從今往后，你我恩斷義絕！”
說完話也不理會別人，肚子憤然而去。
本來很正氣，很雄壯的一幕卻因為一個小細(xì)節(jié)，讓二樓的世家子弟笑的更歡，就連一向不茍言笑的王鐸都失聲笑出來。因為怒氣沖沖而來的這位爺，長相實在太搞笑。
這位名叫于之才的人是個歪脖子，頭向左側(cè)傾斜幅度還不小，一眼就能看出來。若只是這樣也就算了，這位爺偏偏還有一臉的麻子再加上濃密的絡(luò)腮胡，怎么看都覺得好笑。
雖然有人為李攀仗義執(zhí)言，但他終究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居然一邊給王誠賠笑，一邊試圖挽回憤然而走的朋友。只可惜自從他決定上臺那一刻起，便已經(jīng)失去那位朋友，怎能挽回來？
周圍那些世家子弟見此非但沒人開口阻止，反而笑呵呵的觀看這場鬧劇，似乎很享受，似乎對此已經(jīng)司空見慣，世家子弟的丑態(tài)表露無遺。也許在他們看來出丑的只是李攀，但是在魚恩看來，最出丑的恰恰是這些厚顏無恥的觀眾。
對于李攀的丑態(tài)，魚恩是打心里厭惡。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窮人尤不食嗟來之食，怎能因為點錢財就置臉面于不顧，丟讀書人的骨氣？
眼見著李攀真要唱曲，魚恩再也忍不住，慢悠悠走下樓，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走上戲臺，出現(xiàn)在他身邊。一手扶在他肩上，低聲制止：“本宮用這塊玉買你今日的尊嚴(yán)?！?p>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摘下腰間玉佩交到他手里，然后也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反手將他推下戲臺。
壞了別人的興致，當(dāng)然會有人有意見，不免出聲抱怨幾句。
“長風(fēng)以為，大丈夫當(dāng)順勢而為，逆勢而行只會自討無趣，駙馬以為然否？”
司徒令的話引發(fā)哄堂大笑，誰都不是傻子，當(dāng)然都能聽明白里面的含沙射影。
魚恩很厭惡他們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因為在他看來，人無有貴賤，有的只是個人的努力。含著金鑰匙出生，只能說明你比別人運(yùn)氣好，寒門的貴子才更讓人尊敬，因為他們的成功，需要付出比這些人多的多的努力，需要更多的執(zhí)著，毅力，勤奮，等等一切寶貴的東西。
“也許諸位以門閥世家的出身為榮，也許諸位因得以祖蔭而豪，也許諸位看不起我這種出身貧寒的人。但是本宮要說一句，有一件事只有出身貧寒的人才能做到?！?p> 等眾人臉龐爬上或不屑，或不解，或疑惑的神情后，魚恩雙唇慢慢一張一合，用最輕薄的語氣說道：“你們得以祖蔭為榮，而我們便是祖蔭?！?p> “好！”
一番話贏得樓下滿堂喝彩，無數(shù)寒門學(xué)子都激動的熱淚盈眶，甚至許多人都把他當(dāng)成崇拜的偶像。
與樓下恰恰相反，樓上卻是怒意盎然，怒斥聲不止。怒極的王城已經(jīng)站起身，就要質(zhì)問，卻迎上王鐸陰寒的臉色又坐下去。
魚恩并不在乎他們的怒斥聲，只是對著二樓淡淡的丟下一句：“金榜題名日，咱們再來暢飲。”
王鐸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站起身與魚恩互相見禮拜別。
等魚恩說完話緩步走出狀元樓后，王鐸才站起身，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緩緩說道：“駙馬說的沒錯，我等以祖蔭為榮……”
說完話反手一指樓下：“而他們是立志成為祖蔭的人?！?p> 聲音驟然又太高八度，高聲喝到：“寒門學(xué)子有此雄心壯志，我等豈能落后？我等當(dāng)讓祖蔭更加光大，讓他們望塵莫及！諸君滿飲此杯，共勉！”
剎那間王鐸也成功收攬樓上士族的人心，爆發(fā)出無數(shù)附和聲。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