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 多米諾骨牌(七)
親手把擋灰布重新蓋到華麗的枝形吊燈上,斯普雷特伯爵方才顫顫巍巍地從木梯上爬了下來,扶著辦公桌站穩(wěn)之后,他才從衣兜里掏出了白色的手絹,拭凈了沾在手上的灰塵。
望著重新被卷起來放到墻角的羊毛地毯,斯普雷特伯爵默默嘆了口氣,在他剛剛來到布里埃納軍校的時候,這間校長辦公室就是這般模樣,如今他即將離去,它又再度回歸了昆廷·薩拜因時代的樸實無華。
光輝奪目地來,悄無聲息地去,這所古老的軍校仿佛徹底沒有留下他的痕跡;而他也即將帶著任期內(nèi)的污點,結(jié)束這短暫的過客生涯。
真是恍如一夢。
“何必如此?”一個低沉而帶有磁性的嗓音從門外悠悠地飄了進(jìn)來,斯普雷特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維倫·梅瑞狄斯已經(jīng)不知何時站在了辦公室門口。
他忽然想起來,他倆正是在這間屋子里結(jié)下了那可笑的盟約——那時的他精神抖擻、意氣風(fēng)發(fā),哪像現(xiàn)在,頹靡無比,完全喪失了當(dāng)初的斗志。
但作為勝利者的對方卻一點兒也沒有變:銀發(fā)飛揚,目光炯炯,高挑的個子,清俊的氣質(zhì),配上帶有四芒星徽章的定制服飾,仍舊仿若畫中之人。
“還不是你做的好事兒?”斯普雷特伯爵反問道。
他曾經(jīng)以為,當(dāng)他再次與這個年輕人見面的時候,他會憤怒,會瘋狂,會暴跳如雷,然事實上,他卻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心頭除了極致的疲憊之外,別無他物。
維倫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搖搖頭,踱步走進(jìn)這間辦公室。在他的臉上,斯普雷特伯爵并沒有看到絲毫屬于勝利者的得意,相反卻顯得平靜,淡漠,甚至黯然若失。
斯普雷特伯爵看到他走到辦公桌旁,認(rèn)真地把一塊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扶了起來——在那次失敗的嘗試之后,斯普雷特伯爵把整間屋子都收拾成了當(dāng)初自己來時的模樣,處處整理得井井有條,卻唯獨沒有碰這些七零八落的骨牌——他總覺得其在預(yù)示著什么。
然后他便看到,維倫輕輕觸了一下末尾的骨牌,隨之而來是一連串清脆的響聲,骨牌也以流暢而優(yōu)雅的姿態(tài),一張接一張地倒下,直到最后一張。
斯普雷特伯爵幾乎是屏住呼吸看完了這行云流水般的一幕的,以他過往的經(jīng)驗,他知道維倫看似輕巧的動作實際操作起來有多么的困難。
“維倫,”待到辦公室里再度恢復(fù)寂靜之時,斯普雷特方才悠悠嘆了一口氣,“所以在你看來,我就是最后倒下的那塊多米諾骨牌?”
聽到他這話,維倫無奈地笑了笑,回答道:“校長先生,想要彈劾你的人,可不是我啊!”
“我很快就不是你們的校長了,”斯普雷特以喪失了斗志的疲累聲音緩緩說道,“不管想彈劾我的是不是你,我估計都得退出這該死的戰(zhàn)局,回領(lǐng)地去養(yǎng)老了?!?p> 而此時此刻,雖然斯普雷特的語氣很是平和,維倫看他的眼神卻愈發(fā)意味不明,語氣也頓時變得冰涼而刺耳:“伯爵閣下,事到如今,你還想全身而退嗎?”
斯普雷特伯爵在他凜冽的目光注視下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沒有想過維倫會突然用如此劍拔弩張的態(tài)度跟他說話。
但他不想示弱,尤其是不想在眼前這個人面前示弱。
“女王陛下不會拿我怎么樣的,”伯爵很有信心地說道,“尊敬的……石中劍繼承者?!?p> 但石中劍的繼承人臉上卻露出了帶著諷刺意味兒的微笑,斯普雷特伯爵只聽見他悠悠地說道:
“你真是這么想的,伯爵閣下?”
“沒想到你這等絕頂聰明之人,也想不透這個問題,”斯普雷特伯爵佯作遺憾地說道,“女王陛下不是不會——而是不敢拿我怎么樣。在我所做的一切事情背后,都有她的影子,如果我真的落網(wǎng)了,她也不可能把自己撇清。”
維倫默不作聲地聽著他把話說完,微微上揚的嘴角顯現(xiàn)出令他捉摸不透的態(tài)度,修長的手指在桌上以恒定的節(jié)奏敲擊著,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也隨之輕輕顫動。
“你真是這么想的,伯爵閣下?”維倫把之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他那勝券在握般的眼神,令斯普雷特伯爵隱隱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yù)感。
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自己準(zhǔn)備好的臺詞:“她如果要治我的罪,能用的罪名還不就是那么幾個?私自調(diào)用軍隊,私自拘留學(xué)生……私自,私自!哪一件事情,能撇得開她的干系?”
當(dāng)他把最后一句話狠狠地吐出來時,他突然感覺格外暢快。
但維倫接下來的舉動卻仿佛在他的臉上狠狠地潑了一盆冷水。
“你錯了,伯爵閣下,”他把最新的《萊庇提亞日報》推到了斯普雷特伯爵面前,桌上的骨牌隨他的動作嘩啦啦地墜了一地,“女王陛下安在你頭上的罪名,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些。我想,你現(xiàn)在恐怕在劫難逃了吧!”
斯普雷特伯爵深深吸了一口氣,從桌上拾起了維倫推過來的那份報紙,強迫著自己平定下波蕩的心緒,一字一句地閱讀了起來。
“……下議院昨日以玩忽職守、貪污受賄、私殺家奴的罪名,提議彈劾布里埃納軍?,F(xiàn)任校長斯普雷特伯爵。該提案以292:73的絕對票數(shù)優(yōu)勢,在下議院得到通過。如果其能夠得到上議院和女王陛下的認(rèn)可,那么……”
當(dāng)他讀完這段話的時候,《萊庇提亞日報》已于不知不覺間落在了地上,與滿地的多米諾骨牌一起,構(gòu)成了凌亂無序的畫面。他的雙手微微顫抖,面色已一片慘白,失去焦點的雙眼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就算星光灑落,也渾然不覺。
雖然他不知道這些罪名是從哪里找來的,但他知道自己的護(hù)身符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失去了作用——如是一來,女王陛下再也沒有放過他的理由了。
他絕望地癱倒在身后的座椅上,靈魂早已墜入了絕望的深淵。
一切都完了。
他想要朝著天花板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似乎已在極致的絕望中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伯爵閣下,我還要很遺憾地告訴你一點,”魔鬼般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邊響起,維倫·梅瑞狄斯臉上掛著完美的微笑,再度給了他絕望的心重重的一擊,“你實在太高估你自己了。在我看來,你不過是這串多米諾骨牌中的第一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