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 天亮請睜眼（四）

　　萊庇提亞第一庭正在為一場最高規(guī)格的審判挑選陪審團成員。

　　眾所周知，陪審團制度在歐羅巴王國稱得上歷史悠久，據(jù)說是由舊時代的海洋法系發(fā)展而來的。在每一場重大刑事案件的審判之前，其成員將會在有頭有臉的萊庇提亞公民之中抽簽產(chǎn)生，出庭參與。

　　他們事先不了解案情，也不得過問。他們在法庭上沒有發(fā)言權(quán)，也不得提問。他們所能做的，只能是根據(jù)控辯雙方的法庭辯論自主做出判斷，投票表決被告人是否有罪。陪審團做出決議不需要理由，而法官則必須依照他們的決斷來量刑處理。

　　或許是因為在第七大道開了公司，杜魯·伊萬很碰巧地被抽簽抽中了，但出身荒野的他并不清楚陪審團的職責(zé)與意義何在，所以再三央求之下，第一庭終于同意他把自己的名額轉(zhuǎn)給了霍拉旭·艾德澤。

　　當然，開審之前，霍拉旭也被警方進行了一番從頭到腳的調(diào)查，以確認他和即將審判的案子沒有絲毫牽扯。所幸黑王冠的身份偽造技術(shù)實在過硬，他最后還是輕輕松松地就過了關(guān)。

　　他信誓旦旦地指著天上的赤金星發(fā)誓，自己對這起案件一無所知。

　　于是警方的代表很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后便把他帶到了法院隔離起來，以防止他在審判之前與外界有所接觸。

　　杜魯不由得對自己的決定深感慶幸。

　　至于霍拉旭，在法院開庭之前的這兩天，一直和陪審團其他十一名成員待在一起，吃吃睡睡聊聊天，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這間大宅院的圍墻很高，監(jiān)管很嚴，就連灰隼都沒有辦法飛進來，這讓霍拉旭在閑極無聊之余，反而更加擔(dān)心維倫那邊的狀況。

　　他知道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十二名陪審團成員掌握著這起案件的最終決策權(quán)，但只有他自己真正的知情者。為教父復(fù)仇一直以來都是他和維倫的奮斗目標，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利用這個機會來做點什么。

　　畢竟，陪審團的票數(shù)要達到三分之二，對嫌疑犯的定罪才能夠成立。

　　霍拉旭心想，如果待在這里的是維倫，他又會怎么想、怎么做。

　　但他沒有機會寫信去問了。

　　萊庇提亞第一庭給陪審團成員們提供了豐盛的晚餐，霍拉旭和其他人一起坐在一張長桌的兩側(cè)，一邊用叉子狠狠戳著盤子里的羊排，一邊抱怨著這幾天宛如囚徒般的監(jiān)禁生活。

　　“真不知道是什么案子，竟然搞出了這么大的動靜，”一個坐在霍拉旭斜對面的老太太有些悶悶不樂地說道，“不僅僅動用了塵封了好幾年的第一庭，還把像我這樣的老骨頭都叫來陪審團了?！?p>　　老太太是格萊瓦斯男爵的遺孀，她丈夫曾經(jīng)在軍隊任職，五年之前在崗位上因公犧牲。知悉內(nèi)情的霍拉旭很清楚地知道第一庭要找這么一個人來做陪審員的理由，他決定從這里入手開展他的計劃。

　　“這回落網(wǎng)的肯定不是普通人，”霍拉旭裝作一無所知地說道，“說不定是個我們曾經(jīng)在《萊庇提亞日報》上見到過不止一次的大人物。”

　　“又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魚，”老太太搖了搖頭，無奈地嘆了口氣，其他的陪審員們也深感贊同。

　　“我倒希望這回的審判不要再是大人物們的明爭暗斗，而是罪有應(yīng)得的惡人受到懲罰，”霍拉旭以真誠而期盼的語氣說道，配上他溫和的外表顯得頗具感染力，“我很希望這個世界并不像我們看上去那般糟糕?！?p>　　“年輕人就是這么樂觀主義，”老太太身邊的一個黑發(fā)鷹鉤鼻中年男人插話道，“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樣簡單，那么陪審員這活兒可就要比現(xiàn)在輕松多了?！?p>　　“難道……照你所說，”霍拉旭恰到好處地扮演出了極度錯愕的表情，“這案件可能存在很大的爭議？或者……嫌疑犯很可能是無辜的，然后被人陷害？”

　　“當然不，”那男子反駁，“報紙上那些大人物，盡管看上去形象高大、光芒四射，但我敢說，他們沒一個私底下是干凈的?！?p>　　“這樣的判斷……有些太過武斷了吧！”霍拉旭搖了搖頭，內(nèi)心深處則暗暗欣喜，“在我看來，這樣的人終究是少數(shù)，大部分官員，比如內(nèi)政大臣閣下、大法官，還有王國軍神薩拜因，都是歐羅巴王國不可替代的脊梁骨?。　?p>　　說這話時，霍拉旭自己都覺得惡心。

　　“你年紀小，不明白，”這回插話的是老太太，“你現(xiàn)在覺得他們是英雄，他們是神衹，等他們用利益誘惑你、用地位欺壓你、再用權(quán)力掠奪你的一切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和你一樣都是普通人，都是被利益所驅(qū)使的生物。”

　　老太太明顯是個有故事的人。

　　這樣很好。

　　“你們都這么說，我還真有些不敢相信，”霍拉旭以柔和而澄澈的目光望著這些滔滔不絕的陪審員們，“我都有些好奇后天的法庭上會發(fā)生怎樣的狀況了。”

　　“小子，等著瞧吧！”一個氣質(zhì)有些陰沉的男青年在邊上說道，“待到你所說的大人物被帶上被告席時，好戲就來了?！?p>　　霍拉旭不再說話。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沒有花費什么力氣，就在這些陪審團成員心中成功種下了“大人物都不是好東西”的念頭。難道在浮空之城萊庇提亞，這些大人物真的那么遭人恨？

　　突然之間，他想到了自己當年被維倫撿到之前，獨自掙扎求生的那片廢墟。

　　那時候，他蜷伏在斷垣殘壁的縫隙之間，搜羅著被浮空之城所拋棄的食物殘骸，風(fēng)餐露宿，食不果腹，與萊庇提亞的紙醉金迷相比，毫無疑問是天壤之別。

　　此時此刻坐在他身邊的這群人，是曾經(jīng)他所艷羨的、在浮空之城上衣食無憂地生活著的中產(chǎn)階級；甚至相比普通的中產(chǎn)階級，他們還要多出一些額外的爵位、榮譽、以及地位。

　　但在他們和金字塔尖上那幾個人之間，依舊存在一條不可跨越的天塹。

　　這條天塹所代表的即是權(quán)力。

　　所以一旦他們有機會把天塹對面的人從神壇上光明正大地拉下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會竭盡全力。

　　這對于維倫的復(fù)仇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趨勢。

　　但霍拉旭并不喜歡。

　　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何人與人之間會有這么大的差距。

　　既然都是人，為什么會有人高高在上、言語之間便可斷絕其他人的生死？為什么有人卑賤到了廢墟里，只能借別人的殘湯剩飯茍且偷生？

　　這不應(yīng)該。

　　霍拉旭的腦子里突然間產(chǎn)生了想要改變這一切的念頭。

　　或許下次見面時，我應(yīng)該跟維倫好好談?wù)劇?p>　　他捏緊拳頭，如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