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舒跟在二人身后。
沈映泉此刻的樣貌有些恐怖,黃舒年紀尚小,又是害怕,又要忍不住偷眼去看沈映泉,看一眼,整個人哆嗦一下。
蘭不遠見狀,笑道:“黃師弟啊,我終于找到機會和大師兄雨中獨處,你就別在這里礙事了,啊?”
“???啊,哦!”黃舒松了口氣,艱難地扯出個笑,飛身跑了。
沈映泉唇齒漏風地笑:“對著我這副模樣,你還能面不改色說出這番話……蘭不遠,一個人若是長久地戴著面具,就摘不掉了,是么?”
“不,”蘭不遠偏頭蹭掉了糊在眼皮上的雨水,正色道,“大師兄,從我這個角度看,你和從前并沒有差別的。”
沈映泉怔了許久。他的胸口突兀地翻涌起激烈的情感,無關男女之愛,而一種極為質樸的、被人當作“人”來對待的原始感動。
他猶記得,方才從那陰墨刺口器下脫身時,三師妹付玉寧和十一師妹林惜月率先沖了過來,但當她們看清楚他的樣子時,眼中的震驚和厭惡根本掩蓋不住,然后付玉寧收住了腳步,遲疑道,“大師兄傷得那么重,恐怕碰不得,還是等醫(yī)師來看過再說。”
而林惜月不自覺地松了口氣,退了回去:“甚是?!?p> 再后來,夏侯亭滿懷惡意地說出他身上可能有余毒之后,沈映泉在人群的嗡嗡議論聲中,精準地捕捉到了諸如“騙親”、“外室子”、“退婚”、“可憐人必有可恨”之類的字眼,滿心悲涼自是不必說。
他是驚才絕艷的大師兄,向來行走在眾人敬仰羨慕的目光中。平日里雖然待人冷淡,但卻時常指點師弟師妹修行——畢竟掌門實在不靠譜。
在青陵派,他是大師兄,也算得是半個小師傅。
不想,一朝出事,人情竟然淡薄至此!他好端端的時候,沒有人在意尹金華口中的惡言,一出事,眾人竟是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了。
或許,他們只是找一個叫自己良心得以安寧的理由——避開沈映泉,并不是害怕他可怕的外貌,或是害怕被他身上的余毒沾染,而是因為沈映泉的行為讓人不齒。
人群總是站在喜歡正義的高嶺上,不是么?
沈映泉看不見自己的樣貌,只看左手,委實是可怖。皮膚變成了青灰色,像一塊用舊的皺抹布貼在骨骼上,起伏著一團團讓人惡心的皺紋,皮膚之下,肌肉血液不知所蹤。
左眼失明,眼窩里一陣陣抽著痛。涼風撲打在左邊牙縫間,這讓沈映泉清楚地知道,左半邊嘴唇已不在了,這一會,已有三兩顆牙脫落下來,牙齦應當是沒了。
大約是真的挺可怕罷。
經(jīng)脈更是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雖不能內視,沈映泉卻清楚地感覺到這些年苦心修煉積累下來的靈氣已從經(jīng)脈的斷裂處逸散個精光。
腑臟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傷,雖不致命,卻大大傷了根基,算是個廢人了。
他微微偏過頭,將左邊臉轉向蘭不遠:“我現(xiàn)在,當真和從前沒有差別嗎?”
蘭不遠無語:“露出左邊鬼臉,當然有差別!差別大啦!快點轉回去?!?p> 沈映泉忍不住笑得胸腔顫動。
世間竟有如此奇女子!這種時候,無論出于什么目的,既然能忍受面前的鬼臉,不是應該假意安慰奉承?可不知為什么,聽了她的大實話,非但不覺得扎心,反倒胸中暖融融一片,也許是因為她極自然的態(tài)度,叫人覺得這事也沒什么大不了。
原也沒什么大不了。男子漢大丈夫,也不靠臉混飯吃,破相便破相吧!散功就散功吧!不破不立,誰說得準是禍是福!
正是豪情復熾之時,聽得蘭不遠幽幽道:“叫你瞧不上我,如今風水輪流轉,以后該我瞧不上你了。大師兄啊,雖然有點不厚道,但我現(xiàn)在還挺興災樂禍的……真的。沒騙你?!?p> 沈映泉:“……其實你不用這么實誠……不管怎樣,多謝你了。沒想到你會出手相助,我之前對你……”
蘭不遠截住話頭:“你那日攔住夏侯亭,沒讓他殺我。只是還你這個情罷了?!?p> 沈映泉再怔:“那是因為……”
“不必說了,”蘭不遠在風雨中瞇起了眼睛,“大師兄,有些時候,動機沒有結果重要不是嗎?對我來說,生死以外無大事,你明明可以像殺死張令那樣輕易置我于死地,卻處處留手。你的心意,我明白的?!?p> 沈映泉覺得不解釋不行:“其實我不是留手,而是留著你還有用。”
話一離口,沈映泉不禁想扶額——怎地被她給傳染了,脫口就是大實話!
蘭不遠扁了嘴:“大師兄你這么實誠會討不到媳婦的!難怪那許云柔跟別人跑了……”
“你也發(fā)現(xiàn)她和尹金華有問題?”沈映泉冷笑道。
“問題可大了?!碧m不遠面露嫌棄,“我瞧著,那婦人對你似乎是有情意的。只不知為什么,卻跟了那個色癆鬼?!?p> 沈映泉細細琢磨這“婦人”二字,心中覺得蘭不遠的嘴巴實在是又刁又損,倒是生不起氣來,只覺好笑。
許云柔哪里有半分婦人的模樣?只看外表,分明是個嬌嬌俏俏含羞帶怯的小娘子,在蘭不遠口中卻成了“婦人”,登時感覺像是老了二十歲不止。
“我說大師兄??!我看你對這婦人,倒是沒有半分情意,莫非是因為……”她斜眼笑道,“云香公主?”
沈映泉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她說的是“因為我”,下意識地無奈嘆息:“師妹啊……莫要再戲弄……”驀然變了臉,“你說什么?!”
“啊!猜中了!”蘭不遠“啪”地一合雙手,嘆道:“又發(fā)現(xiàn)了大師兄一個小秘密。”
雨更大了。
沈映泉渾身冰冷,一股濃濃的疲憊無力感襲上心頭。
蘭不遠,怕不是人?
是能看穿人心的妖魔吧!
若不是妖魔,吸納了那團黑靈氣,如何能安然無恙?若不是妖魔,怎么會輕輕巧巧就制服那陰墨刺?若不是妖魔,又怎懂得讀心術,看穿了自己對那位正被送往北霄國和親的大慶第一絕色云香公主的淡淡愛慕?
沈映泉只覺得自己身心都遭遇了毀滅性的摧殘。
蘭不遠卻沒有半點身為“妖魔”的覺悟,她仰起臉,任那瓢潑大雨洗刷她臉上的鉛粉和胭脂,在風雨中,哀哀戚戚、生無可戀地長嘆——
“為什么每個人都愛她!她除了漂亮,還有什么好的!以貌取人,膚淺!膚淺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