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我們相愛相殺
所有人都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南吳的身上,所以,晉王李顯岳不能輸。
關(guān)外的原野,坦蕩無邊。
陰沉沉的天空,如同被墨浸染的大海。
北唐六萬精銳嚴(yán)陣以待,就像是亙古矗立在北疆的堅石,與這片天地相合。
大旗迎風(fēng)招展,宣示著強(qiáng)硬的意志。
大地隆隆,遠(yuǎn)方,天地一線之處,出現(xiàn)了一大片黑壓壓的陰云,比起天空的陰霾更深。
阿史那沁的精銳游騎到了。
沒有任何的陣前叫囂,耀武揚(yáng)威,擺弄旗幟,突兀騎兵就像是大山一樣沒有任何廢話地壓了過來。
這一點,與北唐和南吳的戰(zhàn)斗非常不一樣,北唐人和南吳人在打仗之前,會雙方嚴(yán)陣以待,甚至將領(lǐng)都會對喊幾句,在顯示了自己的氣勢完畢之后,才會開始對沖,然而,突兀人就是這樣,他們的大多數(shù)騎兵都聽不懂北唐人的話,也不想和北唐人廢話,他們的回應(yīng),就是砍過來的馬刀。
幾萬騎兵如海的洶涌,蔚為壯觀,大地?zé)焿m滾滾,不斷顫動,就像是末日的地震來臨。
當(dāng)距離拉近的時候,突兀人弓騎兵的漫天箭矢就像是黃果樹瀑布一樣撲騰了過來。
這里的大多數(shù)北唐人,都和突兀人交手過,他們用盾牌把自己的身體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數(shù)不清的箭矢擊打上來,不斷抖動,最終就像是刺猬。
與此同時,突兀人的輕騎兵,近了。
在唐軍后方的弩手默默地等待著最佳的距離,直到那些輕騎兵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齊刷刷地扣動弩機(jī)。
機(jī)簧彈動的聲音此起彼伏,與之契合的,是同樣洶涌的弩矢。
北唐前方的部隊沐浴在突兀人的箭矢海里,而突兀人黑壓壓沖鋒的輕騎兵,也幾乎要被北唐的弓弩吞沒。
突兀弓騎兵的第二波回應(yīng)已至。
相比之下,北唐的騎兵比例較小,而且北唐的重甲鐵騎不可能頂在最前面給突兀人當(dāng)靶子,所以前方堅若磐石的步兵擺出嚴(yán)密的防御陣型,留守原地,準(zhǔn)備穩(wěn)住陣腳,抵擋突兀騎兵的第一波猛烈沖擊。
他們都知道,自己面對的,將會是狂風(fēng)暴雨,而面對鋒芒,在原地防守才是防止混亂的最好方式。
在北唐軍用弩機(jī)的強(qiáng)力威勢之下,突兀人的前鋒傷亡很大,他們的馬匹輕快迅捷,士兵也是輕裝出陣,雖然在大多數(shù)的戰(zhàn)斗中,防不勝防,但是,如今這么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北唐弩箭的覆蓋范圍太大,而且威力絕倫,一旦射中,后果是毀滅性的。
另一面,頂住突兀弓騎威勢的北唐步兵,雖然同樣不斷有所傷亡,可是他們的裝備精良,盾牌寬大,配備盔甲,相比之下死亡的人較少。
但是此時此刻未有太多人會去分析這些,因為,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沒有人可以判定勝利的天平會傾向哪一方。
而突兀輕騎的前鋒,就這樣到了。
不得不說,那真的就是一座大山,或者一陣海嘯。在突兀人的眼里,速度與殺傷力才是一切,呼嘯而來,呼嘯而過,呼嘯而去。
最前面的唐軍幾乎被撞飛,后面的人拼命抵著前面的人,不讓陣線后退,馬刀揮砍,長槍刺擊,廝殺聲不絕于耳,瞬間人仰馬翻。
在此時此刻,沒有任何的個人恩怨,或許很多人都沒有深切去思考那種恨意從何而來,又為什么會這么強(qiáng)烈,大家只知道,這個,便叫做國仇家恨。
我們相愛相殺,這就是世界,這就是民族與民族的利益之爭。
人海與人海相撞,千軍萬馬,而后殞滅。
北唐的陣線非常嚴(yán)密,這是晉王李顯岳的兵,只要他們橫亙在那里,突兀人想要突破然后進(jìn)入北唐境內(nèi),比登天還難。
在雙方相撞之后,突兀人的鋒芒逐漸減弱,北唐的軍隊終于開始緩慢往前推進(jìn)。
那種推進(jìn),意味著生命的不斷消逝。
突兀人的輕騎前鋒開始迂回,近身搏殺之下,他們的速度與迅猛發(fā)揮不出威力。
而且,他們不想停留時間太久,遭受破壞力驚人的北唐重甲鐵騎合圍。
當(dāng)突兀人的前鋒迂回短暫撤走的時候,北唐重步兵踩著滿地的鮮血與人馬尸體,開始往前橫推。
迎面,部署成一片綿延的弧形的突兀弓騎兵在最恰當(dāng)?shù)纳涑讨畠?nèi),微微散開,盡量覆蓋大片范圍,開始發(fā)動了又一次的暴風(fēng)驟雨。
然而,北唐的軍用弩在突兀前鋒迂回離開的同時,就瞄準(zhǔn)了遠(yuǎn)方的敵人。
雙方的遠(yuǎn)程武器就像是吞吐著火焰的神龍,經(jīng)行之處,幾乎能夠讓天空都暗下一瞬,而后又亮起。
北唐的步兵頂著突兀人就像是源源不斷的箭矢,一步又一步跨過敵人與同袍的尸體,不斷有人栽倒在地,再也不會起來。
從空中往下望,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芝麻一般布滿了大片土地,不斷移動著,那場景,壯觀無比。
突兀人像是閃電與猛虎一樣的攻勢僅僅持續(xù)了一個時辰,便如同潮水一般退卻。
地面上,尸橫遍野,人馬相錯,血水在陰沉沉的天光之下,變得暗紅,一片慘淡。
腐朽與衰敗的氣息在四野回蕩。
一個時辰,可以發(fā)生很多的事情,改變無數(shù)人的命運,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殘了,有的人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
打掃戰(zhàn)場,只是意味著暫時的終結(jié)。
北唐軍人都很自豪,可是,他們不得不承認(rèn),無論是多么弱小的敵人,都不能夠輕視,因為只要他們的獠牙還在,就可以撕扯你,而突兀人,便是這樣。
突兀人值得正視,而且必須忌憚,特別是阿史那沁率領(lǐng)下的突兀人。
像今天的突兀人,就顯得特別可怕。
……
……
營帳內(nèi),李顯岳抬起厚實的手,用火石把四處的燈火點上。
他的皮膚很粗糙,毫無大部分貴族子弟那種細(xì)皮嫩肉的感覺,而且手上布滿了老繭。
可是越是這樣,這里的人越是信任他、尊崇他。
北唐擁有晉王李顯岳,是北唐的福音,大家都這么想。
隨著光線的瞬間提升,營帳內(nèi)頓時就清晰了起來,似乎掃盡了外面天地的陰霾,人們的臉,就這樣映了出來。
李顯岳一身戎裝,緩慢踱步,他的目光隨著身影的移動,也在不斷地移動著,幾乎從所有人的臉上掃視了一遍。
最后他停在了地形模型面前,伸出手撐住邊緣,道:“有什么看法?”
沒有人說話。
并不是沒有什么看法,而是并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說為好。
李顯岳的目光停留在白從云的臉上,道:”定遠(yuǎn)將軍,你怎么看?“
白從云沉吟了一會兒,看了看李顯岳,道:“阿史那沁那是在賭博?!?p> 眼見李顯岳微微點了點頭,他又繼續(xù)道:“今年天氣略冷,北邊的日子難過,如果突兀人在寒冬到來之前,不做出點動作的話,甚至?xí)陨詼?,所以,阿史那沁會調(diào)集兵馬,意圖搏一把,他沒有太多的退路,所以如今的突兀人會一反常態(tài),攻勢兇猛,作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p> “說下去?!崩铒@岳緩緩站直身體,挺起胸膛,這是他對別人表示贊賞時特有的姿態(tài)。
白從云瞇了瞇眼睛。
“以惡劣條件逼迫,作為動力,雖然猛烈,但是,一旦信心動搖,期望被打破,便會成為絕望,到時候,絕對會一潰千里,所以,”他頓了頓,像是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是否恰當(dāng),而后眼中泛起肯定,“我建議,以強(qiáng)對強(qiáng),不需要避其鋒芒,用鋒芒沖擊他的鋒芒,直到他們自己顯示出疲態(tài),只要我大唐扛住了,到時候突兀自會兵敗如山倒?!?p> “那樣會死很多人?!辨?zhèn)武將軍王獨聲音沉抑地道。
白從云知道這只是意見不同,王獨并沒有什么惡意,現(xiàn)在,就是相互之間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于是看了看王獨,道:“我是這么想的,不知道王將軍有什么想法?!?p> 王獨對著他點了點頭,隨后又看了看晉王李顯岳。
“末將以為,突兀人來勢洶洶,如同從云所說,他們是為了不久將會到來的寒冬,正所謂狗急跳墻,他們這是自己想死還拉著我大唐北疆墊背,貿(mào)然和他們硬拼,定然會損耗我們的元氣,到時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南邊那些家伙們趁我們兩敗俱傷之時,再摻和一腳,那可就好看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秋季,我大唐糧草充足,男兒們大可以陪他們玩玩,他們想和我們拼命,我們偏偏不理睬他,等到時間到了,他們自己會玩完,只要捱過這一陣,阿史那沁那個狗娘養(yǎng)的自顧不暇,自己就會滾蛋回家,到時候只要我們再整頓兵馬,或許可以直接掀了他們。”
晉王李顯岳看著他們的言論,卻并沒有說話,沉默不語,似乎等待著他們的繼續(xù)分析。
“雖然我北唐強(qiáng)盛,糧草充足,但是,突兀人也并不弱,要想靠拖拖到他們自己垮掉,根本是不現(xiàn)實的,而且,正如你所說,南吳一直都對我大唐虎視眈眈,要是就這么拖下去,也對我大唐不利?!卑讖脑撇⒉徽J(rèn)同王獨的話。
“從云,你也看到了,突兀人就像發(fā)情的狼一樣,我這么多年來,還是難得碰到過這么猛的情況,要是阿史那沁那家伙和我們死磕,南吳還是會坐收漁翁之利?!蓖酹氝€是覺得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
營帳內(nèi),其余的將領(lǐng)也紛紛加入了討論,白從云和王獨的見解具有鮮明特征與代表性,他們并沒有提出第三種方法,所以都分別對雙方表示支持,各有各的認(rèn)同。
李顯岳靜靜地看著、聽著他們,一直都不言不語,他是主將,在丘鏡山放手之后,決策都在他的手里,但是他可以聽取討論,也站在討論的人之間,卻不方便支持某一方,或者當(dāng)場提出自己的看法,這會對其他人有所影響,達(dá)不到發(fā)揮見解的目的,所以,他不會表示任何的東西,只會將決策擺在自己的心中。
他不作表態(tài),而且雙方各有各的道理,自然不可能會有什么決定性的結(jié)果,所以,當(dāng)他覺得雙方的理由與利弊都放得差不多的時候,舉了舉手。
白從云和王獨最后道出了自己的見解之后,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卻不等待他的表態(tài),因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會作表態(tài),只會作出部署,他們只需要接受部署就行了。
沒有人會認(rèn)為他是具有獨裁色彩,因為,當(dāng)相互討論的時候,就像之前,他會給予完全的空間,并且每個人,哪怕聽起來有些荒謬的言論他都會聽取,接下來的結(jié)果,即部署,是他權(quán)衡利弊之后的決定,會考慮到大局。
他看了看營帳門口,道:“進(jìn)來吧?!?p> 進(jìn)來的,是接受命令,帶著大部分府兵前來增援晉王李顯岳的臨近北疆的一府折沖都尉,他看了看營帳內(nèi)的那些將軍,神色正常,他的品階很高,完全可以在營帳里面平靜說話。
他抱了抱拳,道:“殿下,阿史那沁的兩萬多兵馬在東面現(xiàn)身了,距離您的部署并不太遠(yuǎn),看來您的預(yù)料不錯,他想要正面對著我們猛攻,兩翼卻迂回包抄過來,殲滅我們,其心很大,但是……”
他蹙起了眉頭。
“但是什么?”李顯岳緩緩開口道。
“但是他西面的那數(shù)萬兵馬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p> 李顯岳沉默著,似乎思考了一下,隨后道:“我知道了?!?p> 那名折沖都尉抱拳告辭,如同營帳內(nèi)的那些將軍們一樣,他只需要等待晉王殿下的命令與部署,不需要多加催促,或者有著太多的心思。
“殿下,阿史那沁用兵詭譎,善于出其不意,而且來去如風(fēng),像是閃電,那數(shù)萬突兀人消失無蹤,必須要小心提防?!卑讖脑票?。
李顯岳點了點頭表示認(rèn)同。
他看著地形模型,又提出了當(dāng)下另外幾個最最緊要的問題之后,那些將領(lǐng)們魚貫而出,互相示意,便回到了自己的部隊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