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崒干所說,有人在家風流快活,便有人在外建功立業(yè)。
談及心狠手辣,崒干自詡安祿山也不及他。
邊城宵禁,但擋不住熟悉城內每一條通路的崒干,他自安祿山住處離開后,一路馬不停蹄,潛伏回營,此刻其營部只距幽州城不足四十里,待他迎頭趕上,天邊已泛起淡淡白光。
天,要亮了。
好在臨行前,他已命本營休整歇息,此刻并無動靜,崒干藏于樹后換上甲胄,隨即混若無事般回到主帳,既刻便著衛(wèi)兵傳四五人前來。
崒干軍紀嚴明,受召之人片刻即到,頓時本還冷清的軍帳內熱鬧了起來,卻見來人各個生的高大威猛,為首一人更是豹眼虎頭,煞有威風氣勢,進賬后他雖與眾人一起向崒干行禮,卻甚是敷衍,只揚了揚胳膊充數(shù)。
目睹此人無禮,崒干卻渾不在意,只對眾人用突厥語說道:“諸位兄弟辛苦,午時大伙兒在此商議之事,而今已有決斷,便按此前部署行事。”
說罷他便望向那為首的威風漢子,道:“文貞兄弟,你這便去放行吧,待此事一了,大伙再無心事,只等片刻回城領賞,大伙兒再齊再去尋你家哥哥好生慶祝一番!”
聽崒干說的動情,那漢子卻不為所動,面無表情道:“此事十分兇險,如有破綻,后果難料,老兄當真想好了?”
這漢子言語間似是有意阻攔,而崒干卻早有所料,當即斬釘截鐵道:“兄弟放心便是,此事若成,大伙兒共同富貴,如有后患,哥哥縱然一死,也不會連累旁人。
“好,那便好!”
那漢子受崒干一激,徑直不再言語,大跨步離去,崒干這才又對其余幾人各自吩咐。
……
自崒干處領命放行某人的漢子名為安文貞,在鮮有漢姓的胡營眾將士中,光聽這名字便知他與正得獨寵的安祿山大有干系。
安文貞這名字并無怪異之處,甚有幾分風雅,可這名字按在一魁梧猛男身上便略顯突兀,旁人絕難想象眼前這威武漢子竟取名文貞二字。
安文貞乃安祿山的堂弟,時年安祿山之母改嫁突厥將軍安延偃為妾,二人得以相識,安祿山非安延偃親子,突厥之妾又好比奴婢,是以這母子二人在安延偃處時受欺凌。
而文貞亦非其父安波柱嫡出,是為庶子,這二人一個繼子,一個庶子,各有悲慘之處,卻是同病相憐,是以自小感情深厚。
當日族破之時,他與安祿山一道逃出,于幽州分離,各自討生,后聽聞兄弟安思順于隴右發(fā)跡,本想投奔,不曾料堂兄安祿山亦在幽州討得張守硅歡心,他登時大喜過望,不必舍近求遠,徑直投奔安祿山。
所辛安祿山尚非絕情寡義之人,尚念患難情誼,不僅討予營將職務,還幫他結了一門親事,于幽州立足。
可惜萬事絕難均有人定,美中不足的是他被安祿山派往與一憎惡之人共事,此人便是崒干,近年共處下來,只覺得此人行事樁樁件件趕盡殺絕,事無巨細心狠手辣,端的冷酷無情,實非安文貞初心所愿。
以往之事也就罷了,不過是坑殺些吐蕃納賣,拐來奴隸充功,可此時欲行之事卻是從未有過地兇險之事,宰殺無辜漢人以補敵首差額,當真匪夷所思。
正如眼下,他來到那漢人商隊被扣留之地,遣開衛(wèi)兵,望著這偌大商隊中竟還有婦女懷抱嬰兒,一時心下不忍,竟忘了開口說話。
這時商隊中有一年長者,似是此間領袖,上前說道:“這位軍爺,您查閱好了么,我們都是在商道上常來常往商客,一些人還帶著女眷娃娃討生活,實屬不易,都是好人,沒有勞什子奸細?!?p> 這人說完,見安文貞不應聲,又著急說道:“軍爺,您若查好了,便發(fā)發(fā)慈悲盡快把小人等放了吧,耽誤了交貨,我們這些窮跑堂地是萬萬得罪不起那些個主顧的?!?p> 此話一出,安文貞方才回神,沉聲道:“查清了,放行?!?p> 得聞放行,那首領登時驚喜交加,連忙招呼眾人收整行李出營上路,想是被扣得久了,又怕安文貞變卦,這些人各個手腳麻利,不出片刻便趕著四五輛驢車與一架馬車上路。
見到他們歡天喜地的模樣,又眼見他們出營愈行愈遠,直至脫離視線,安文貞面色一變再變,由白轉紅又轉青,一時間心下百味雜陳,幾次三番想追上前阻攔,可腿腳始終不能邁出一步。
“哎……造孽啊……”安文貞最終嘆了一口氣,騎上馬奔出營外,卻不知往哪兒去了……
……
天蒙蒙亮,被安文貞放行的漢人商隊一路向南,朝幽州城方向進發(fā),他們片刻不敢耽誤,只想著盡快脫離那滿是青皮綠眼無端扣押他們的胡營軍隊。
“老東家,好在這次有驚無險,那些胡兵雖然兇惡,但終究是唐軍,沒有拿我們怎樣,倘若遇上了吐蕃軍隊,我們這些糙漢連帶婦孺都要沒命了哩?!?p> 車把式一邊趕車,一邊似是驚魂未定般向一旁首領說道。
首領聞言,先是嘆氣道:“哎,是啊,我本以為他們是想索要些好處才肯放行,是以備下了銀兩,這下倒也省了?!?p> 不料話音一落,他又勃然怒道:“呸,你在這說什么胡話,到地兒我就撕了你這張爛嘴,還嫌霉氣不夠是嗎?”
車把式見狀登時不敢言語,專心趕車,而那老首領卻喃喃自語道:“不會再有事端了,一定不會的,以往這條道上,有唐軍駐扎的地方,幾十里內,斷然不會有吐蕃人出沒了?!?p> 從此言可以看出,此人卻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行商者,通曉一定規(guī)律,可他絕難想到,正有一場比吐蕃人更加可怕的大禍便要出現(xiàn)!
商隊速行十余里后,速度放緩,原來是到了一處澗口,這澗口無名,左右只有兩處荒坡,二坡雖不高,卻時有風化的碎石落下,首領怕碎石傷人,即命緩進。
原道是這兇險小澗以往為流匪馬賊出沒之地,后因吐蕃大唐兩國交戰(zhàn),此地時為二國所據(jù),以為伏擊,即化為戰(zhàn)場,便再無匪類出沒。
商隊首領行商十數(shù)載,對此節(jié)自然知之甚詳,若是時間充裕,繞過次澗行他路也無妨,可他們一伙被崒干扣留,耽誤了幾日行程,自是心下急切。
此時兩國并未交兵,此地又早無匪類橫行,是以首領只命隊伍緩行,以防落石傷人,不曾提防左右。
所辛入澗行走一路平靜,直至隊首便要出澗俱無動靜。
便在首領暗舒一口氣,正要發(fā)令之際,忽聞“碰”的一聲巨響,霎時驚的人仰馬翻,隨即便聞慘叫連連。
待得煙塵散去,首領看清竟是一顆巨大滾石從天而降!
商隊被此巨石攔腰砸斷,猶如一條長蛇被斬作兩截,首尾不能相連,眾人驚慌交措間兀自去救人,意圖推開這石頭。
而首領則連忙抬頭去瞧坡上,欲知曉這石頭究竟是從哪兒落下的,不料他頭只抬了一半,耳畔便傳來“咻—咻”地破空聲,余光撇去,卻是密集黑點!
“快爬下!”首領聲嘶力竭嘶吼一聲,吼完便覺胸口一涼,不待疼痛蔓延,又是“咻—咻”兩聲傳來,鮮血如注!
羽箭穿透了毫無防備的首領心肺,他在倒地的那一刻,睜大了眼睛想竭力看清究竟是誰取了他的性命,毀了他一生的事業(yè),卻只能看清坡上有一群頭戴獸皮氈帽的士兵提刀滑下。
這些人的打扮兒是如此熟悉!
他倒下的一剎那,不長地荒澗中四處響起了男人的嘶吼聲,女人的慘叫聲,嬰兒的啼哭聲,也是在這一剎那竟又萬籟俱寂,只余下到死依然睜大眼睛直直盯著矮坡的商隊首領。
川頁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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