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光的地底溶洞之中,連氧氣都極為稀薄。
軒一半個身體都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但行動依然冷靜而準確。
如果說之前一直是蘭流焰的主場的話,到了這樣的地形,他終于反客為主。
少年涉水而行,一手扶著陰冷的石壁,另一只手握緊匕首,他很清楚蘭流焰也追了上來,但是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看到對方,令他也有些稍微的好奇。
如今再展開生死感知的話,面前大多數(shù)都是純白的線條,大致可以推斷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反而對未來的方向感到輕微的迷茫。
這是他進入這座森林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是的,他來到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取得那唯一的優(yōu)勝,那張通往星城行走席位的門票。
無論他的對手是蘭流焰也好,謝君豪也好,帝子橫也好,周奢也罷。
哪怕說是上面派下來的那位主子星鶴渡,他都不在意。
他只在意自己能不能殺掉足夠的人,拿到足夠的分數(shù)離開。
為此他愿意做任何的事情。
星城行走,這個無比遙遠又誘人的名詞,而今他活下去的唯一目標,哪怕他自己也知道那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可哪怕是黑夜中的星辰,有希望與沒有希望相比,其間的差距判若云泥。
在這樣的黑暗中獨行,讓軒一不由想起了很多東西。
很多埋藏在記憶深處,始終不曾回憶過的東西。
軒一不記得自己父母的樣子,從有記憶開始,他就開始學習殺戮的技藝。
那是純粹近乎本能的教導,給你一塊薄薄的鐵片,從老鼠和雞殺起,一直到山貓,鬣狗之類的食肉野獸。
你必須比野獸有更好的直覺,更嗜血的欲望,更精準的攻擊,才能在彼此的廝殺中存活下來。
如今那個時候的記憶已經(jīng)十分模糊,他只記得自己不停地殺啊殺啊殺,直到有一天突然站不起來了。
那個地方?jīng)]有憐憫的存在,大人們把高燒不起綿軟無力的自己扔進了獸籠之中,要么自己殺掉所有的野獸自己活著爬出來,要么就做它們今晚的零食。
軒一連刀都握不住,又如何屠獸,可是那些餓得饑腸轆轆的野獸,卻畏懼地縮在籠子的另一端,整整一夜過去,饑餓的野獸與垂死的孩童相向而臥,就好像一幅寓意深刻的油畫。
所以第二天來撿他骨頭的大人看到奄奄一息的孩子,連忙報告給了更上層的管事。
那是他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毒發(fā)。
那樣充滿死亡氣息的毒素在他身上肆虐,以至于那些敏感的野獸都不敢上來啃上一口。
那些大人物當然不會有心情給他解毒,畢竟像他這樣的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他在其中也算不上天賦異稟,于是第二天早上,那些大人把他裝進麻袋里,和許多孩子的尸骸一起用魔導機車拉到海邊,然后盡數(shù)傾倒在沙灘上。
只消一個漲潮落潮,他們就會被海浪吞沒,被海中的魚蝦一點點吞噬,骨頭慢慢腐朽成為珊瑚的溫床。
大海是最好的墓地,可以包容整個世界的尸骸。
兒時的記憶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只有那個時候的記憶格外清晰。
直到今天軒一還感覺那不過是昨天發(fā)生的事情。
他仰臥在孩子們綿軟腐臭的尸體上,雙目無神地望著天空,聞著尸體腐爛的氣味,高燒不退,全身都是近乎火燒一般的疼痛,和耳邊的濤聲一樣此起彼伏。
他從未有過像那一刻一樣祈求死亡。
死亡才是無上的安寧。
但是他終究沒有死去,非但沒有死去,他還看到了一雙暗金色的眼睛,就好像是研磨過的古銅。
那天清晨,四歲的軒一被十四歲的星立華從死人堆里抱了出來,一轉(zhuǎn)眼,便是十一年過去。
其實,直到今天,軒一也沒有太想明白星立華是怎么把他養(yǎng)大的,不過如果真要說的話,大概是一個愿意養(yǎng),一個不想死的關系吧。
星立華也是孤兒,她本人是四分之三混血的星城族人,父親是血統(tǒng)純正的貴人,母親是二分之一混血被貶為賤民的娼妓。
在星城,混血的星城族人比他這樣血統(tǒng)低賤的平民還要備受歧視,因為他們誕生于污穢的結(jié)合。
軒一從來沒有問過星立華她是如何成為孤兒的,就好像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生下來就是孤兒,但在之后的十一年了,軒一見過了太多混血的女子不顧一切也想要懷上那些高貴大人物的孩子,好像那樣她們也能脫離那已經(jīng)淹到嘴唇的爛臭泥潭一般。
只是這樣想過的女人,軒一見過的都死了。
星立華其實很窮,比他們現(xiàn)在還窮,至少現(xiàn)在星立華打著一份夜班的工作,軒一每次出任務都會留出恰當?shù)姆蓊~來作為一個正常打工者的工資來補貼家用。
但是那個時候,他們比現(xiàn)在窮多了,每次兩個人蹲在家里被餓上一兩天之后,星立華就會認真地和自己商量,也不管究竟自己聽不聽得懂。
她告訴自己說,她再去做最后一次,之后就好好找工作養(yǎng)家,可以買好多好多的酒,讓他喝都喝不完。
說完這番話之后,星立華就會把他鎖在家里,留下自己珍藏的最后一塊面包或者炊餅,留一壺清水和必不可少的滿滿一瓶烈酒,一出去就是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之后,星立華機會準時帶著一些錢回來,然后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洗上整整兩個小時的澡,一邊洗一邊哭。
可是過段時間,他們又沒有錢用的時候,星立華還是會去做那最后一次的工作,以至于當軒一回想起來的時候,他竟然記不清星立華究竟給他說過多少次最后一次。
直到很久以后,星立華才真正找到了穩(wěn)定的報酬勉強可以的工作,雖然是夜班,但勝在錢多,而那個時候他也已經(jīng)慢慢開始接一些簡單的任務,可以拿到對于普通人來說為數(shù)可觀的報酬。
但那已經(jīng)到了很久之后。
而當軒一身上的毒慢慢被他熬過去的時候,那些原本只存在于自己噩夢中的大人重新找上了自己。
他們告訴自己,雖然只是巧合,但你還是成功找到了自己的家長,可以順利進行下一階段的訓練了。
明天,你就可以免費到星城公學上課,在那里,你可以學到一些新的東西。
軒一這個時候才明白,噩夢一直都沒有蘇醒,只是夢魘稍稍打了個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