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前塵往事
吶,我與沈老夫人的恩怨要追溯到八九年前。那時我剛被沈暄和接回去,進(jìn)門的第一天,我便一個不小心,一巴掌拍碎了她最喜歡的青藤椅…當(dāng)時若不是沈暄和護(hù)住我,用她的話來說,我早被亂棍打死了。后來,我因為孤身一人漂在江湖的時間久,所以身上少不了暴戾之氣,時常到處惹是生非,老夫人更厭我入骨,三番四次想將我攆出府門。
不過她對我動殺心,還是在我與沈暄和心意相通時。她無法接受自己唯一的孫子喜歡上她最討厭的人,而且這個人出生鄉(xiāng)野,身份低微??v然我曾試圖討好她,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仍舊不可緩和,隔著鴻溝。所以三年前我選擇出征,就是為了替自己掙一個名分,以便讓她不再輕看于我,也讓沈暄和不因我們二人為難,不過這些到現(xiàn)在都是后話了。
我讓顧承影給她拿了根舒適的凳子,沈老夫人兇狠的臉面一覽無余毫不保留,“沈?qū)④姌s升鎮(zhèn)國將軍,可喜可賀啊?”,她尖酸刻薄的口氣還是沒有變,這脾氣就是脾氣,是不會隨著人老去而減少半分。
我半低著頭,“多得皇上抬舉,不敢妄自邀功。”
“沈蠻!”,她一聲喝在我身上,“不要以為你當(dāng)了將軍就有多不了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輕重,別蹬鼻子上臉!”
我聽見北舒窈一聲輕哼,實在沒明白這老夫人又哪里來的意思。顧承影在一旁有些忍不住,好在令儀將他攔住了。
“老夫人的話,我不明白?!?p> “沈?qū)④姡押颓叭諒某匣貋?,臉上紅了五指印。”,說話的是北舒窈,原來是這事,看來是為夫?qū)こ鹆恕?p> 心中莫名揚(yáng)一股厭煩,反正她們與我不對付,索性點了點頭,“不錯,是我打的。”
“你好大的膽子!你…沈蠻啊沈蠻,你為什么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為什么又要回來折騰我孫子!”,沈老老夫人見我回答得如此不屑又坦然,氣急敗壞,說著還將手里的拐杖揮了過來,我微微側(cè)了身子,讓她撲了個空。
“沈夫人,說話需得積點口德,蠻兒她在邊關(guān)誓死保衛(wèi)北朝守得一方安寧,你不該這般咒她!”,令儀終于忍不住開口,態(tài)度也是十分強(qiáng)硬。
“蘇令儀!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個庶女,在這里還輪不到你開口!”,北舒窈連忙將沈老夫人扶住,除了瞪我一眼,更是狠剜了令儀。
以前我還沒進(jìn)學(xué)堂時,令儀原本與北舒窈交好,后來因為看不得舒窈的一些作風(fēng),便與我走得近些,這讓北舒窈很不悅,無論何時何地揪著令儀,總說她是背叛。
“沈少夫人。這里是鎮(zhèn)國將軍府,令儀有沒有資格說話由我說了算?!?,我瞥了一眼沈老夫人,“看來老夫人今日身體有不適,還是先回府上休息休息罷,歲數(shù)大了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得不償失?!?p> “將軍!”,顧承影來不來阻攔。
啪的一聲,臉上傳來一陣刺痛,北舒窈的巴掌落在臉上是絲毫沒有留情。她揚(yáng)了揚(yáng)頭,“沈?qū)④姡@一巴掌——是我打的。你敢同暄和動手,那我自然敢同你動手,今日來原本只是想警告警告你,不過看你的樣子,是許久不低頭不知天高地厚!”
一瞬間,我想將她的腦袋從脖子上擰下來,直到令儀冰冷的手覆蓋在我臉上驚呼了一聲:“蠻兒!”,我放下了這個念頭。
沈老夫人有人撐腰,立馬從氣急敗壞到趾高氣揚(yáng),對于北舒窈甩了我一巴掌這件事,她很是贊同,“沈蠻啊沈蠻,你還是這副賤樣子!你以前不敢跟我動手,現(xiàn)在還是不敢動手,你這賤骨頭幾輩子都配不上我家暄和!”
我順了順氣將令儀推到身后,低身附在她們耳側(cè):“是,老夫人說得對,我沈蠻賤骨頭自然配不上他沈暄和,因為有些狗喜歡吃屎,不喜歡吃骨頭?!?p> “你……”
沒等老夫人有再發(fā)火的機(jī)會,我背著袖子離開前廳,“承影,方才覺得舊疾復(fù)發(fā),今日不待人,歇門送客罷?!?p> ……
以前沈暄和上學(xué)的地方后面有一座小山坡。那山坡只比太華的房屋高一些,但是卻獨得好景。坡上春天青草綿綿夏日柳絮紛飛,秋天黃葉滿天冬日大雪飄揚(yáng)。最獨特的,還數(shù)坡上有一彎清澈的方塘,塘沽旁長著棵彎腰的老桃樹。聽沈太師說,這棵桃花樹在他還是孩童時就已經(jīng)這般大了,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方塘浸潤著桃樹,桃樹傾慕著方塘。
那時我還是沈暄和的書童,沈太師講書時我只能待在門外,有時聽聽,不過更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跑到后山倚在桃樹旁睡上一覺。就算一不小心睡過頭了也不用著急,因為沈暄和下學(xué)時會來那里找我,一邊數(shù)落我,一邊教我背兩首詩。
我記得每一年桃花開的時候,沈暄和都會抽空帶我去踏野,手把手教我作畫,我們畫青山綠水,畫塘沽桃花,畫對影成雙。
“將軍,小馬哥帶過來了?!?,顧承影將馬兒牽了過來,小馬哥是我的坐騎,尚且年輕,日行千里不在話下。
我摸了摸小馬哥的鬢毛,又拍了拍它的額頭,“走,我?guī)闳コ蕴A最嫩的草!”
太華城方方正正,太和宮在中,官家學(xué)堂在北。將軍府在西城集市,臨近黃昏,這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回家了,所以一路沿著大道過去,幾乎暢通無阻。
山坡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仍舊是那般靜謐。隱約間有人上山,不疾不徐。我催了兩聲走近,那身影挺拔,一根黑色衿帶將墨發(fā)束在身后,青絲之下是一襲寬松的黛色長袍。
是遠(yuǎn)山的感覺,清幽而神秘。
“蕭…蕭湛…”,我呢喃了一聲,他仿佛察覺到身后有人,便停下身轉(zhuǎn)了過來,迷蒙的眼眸里清了清。
唔,蕭湛這些日子幫了我不少忙,這時他要上去,我不捎他一把豈不是相當(dāng)不地道。
我向來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蕭大人可是要去頂上?剛好我也要上去,若大人不嫌棄,與我同乘一匹罷?!?p> 蕭湛吞吐均勻,看來身子骨也是不錯,“這里草色好,將馬兒留在這兒罷。你與我走上去?!?p> 這!是個什么道理!
我乖乖下馬,將小馬哥留在這里啃草,它朝我哼哧一聲表示很滿意我的做法。
坡雖不高,但這段路很長。蕭湛走得不快但步子大,一步當(dāng)了我兩步在走。好在我這三年也算練了一身好筋骨,不然可要在他面前再出一回丑。正當(dāng)我專心致志的追趕他的步子,蕭湛木的一下停了下來,我沒留神猛的撞在他后背。
“今日沈家來尋你麻煩了?”
他連這事兒都知道了!
“嗯,你也知道沈老夫人和北舒窈不喜歡我,她們早晚是要找我麻煩的,更何況我還甩了沈暄和一巴掌?!?p> 蕭湛繼續(xù)往方塘那里走過去,“你現(xiàn)在是鎮(zhèn)國將軍,就算打了沈暄和,沈老夫人也不敢跟你動手,你應(yīng)當(dāng)拿出點氣勢來,不要叫人隨便欺負(fù)你?!?,蕭湛的額頭滲出絲絲汗水。
我喘了口氣,語氣中頗有無奈:“甩我巴掌的是北舒窈,我是將軍又有何用。更何況我這個將軍也是個虛名,皇上他給了我錢財給了我封號,卻獨獨沒有將兵符交給我,現(xiàn)在我的手里還只有回城時的三千精甲兵,如何能與她對抗。與她面子上扯得太破,受傷的只會是我將軍府的人。不過…雖不能還這一巴掌,我嘴上可沒吃虧?!?,想起沈老夫人鐵青的臉色,嘴角不由浮出笑意。
方塘到了,池邊吹著風(fēng),溫和的風(fēng)里帶著桃花的味道,遺憾的是錯過了桃花最好的季節(jié)。
蕭湛青絲上的衿帶被風(fēng)輕輕吹起,我總覺得這絹布我曾在哪里見過。“不敢還北舒窈的手,你可以將氣發(fā)在沈老夫人身上?!保捳棵碱^挑了挑,看樣子是在同我開玩笑,他這么正經(jīng)一個人,怎么會教我對老婆子動手。
我搖搖頭,低眉將腳邊的石頭踹進(jìn)塘里。“我不能打她?!?p> “因為沈暄和?”
“不,因為沈太師?!?p> 蕭湛側(cè)身將我望著,滿臉寫著‘為什么’很是滑稽,我噗嗤笑了一聲,“蕭湛,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愣了愣。
眼前浮現(xiàn)出多年前的事,有些仿佛就發(fā)生在昨日,記憶猶新,我說得很輕很輕,像撫摸著脆弱的玉石,“沈老夫人雖不待見我,但沈太師卻對我有恩。是他允許我做沈暄和的書童,在學(xué)堂里的吃喝也是給我的官家娃娃待遇,有時我在沈家犯錯,他也會護(hù)我一程?!?p> “沈太師確實是難得的良師良臣?!?p> “良臣…可惜良臣卻不得好果,在最該享受兒孫滿堂的年紀(jì)含恨而終。蕭湛,你身在官場這么多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害怕嗎?”
沈太師的兒子,同時也是沈暄和他爹,之前是西山巡撫。那年他與沈暄和的娘在太華過年,一家人歡聚一堂笑聲滿天,看得我好生羨慕。
“我永遠(yuǎn)記得大年初二那天,太華下著鵝毛大雪,臘梅花上蓋著白云,蘭花長葉被雪壓得很低…巡撫大人帶著沈暄和沈夫人回母家審親,因為我之前眼巴巴望著,沈夫人心善便將我一同帶上了。審親的路上,沈夫人還笑我太粘人…殺手早就埋伏好了,就等我們進(jìn)他們的陷阱。那些人將陷阱布置在人煙稀少的路上,又因為我們?nèi)松俣剂松巷L(fēng)。他們一個個很冷血,揮刀的瞬間毫不猶豫,沈夫人為了救巡撫大人,被敵人一刀斷了一半脖頸…盡管如此,巡撫大人也沒能逃過這一劫,他滿手鮮血的將沈暄和交給我,要我無論如何要保住沈家命脈。最后,我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雪地被鮮血占領(lǐng)…那是我第一次殺人,鋒利的刀刃襲向沈暄和,被我用手接了下來,我也是用那把刀殺了所有的殺手,帶著沈暄和逃回了沈家…也是那年,沈太師放棄做內(nèi)臣,不再管政事,一心教書?!?p> 蕭湛也是官家子,這些事他應(yīng)當(dāng)也聽過,不過這并不是我想說的,只是心間積了太多事,有時壓著人喘不過氣來。“殺手的雇主是誰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而沈太師卻在某一日明白過來,大病一場。他不肯告訴任何人,直到前些年他離世時我才知道——太師是一品重臣,敢對沈家下手的,不用想也知道。他為別人忿不平,差點斷送了整個沈家,亦失去了所有的精神與信仰?!?p> 我每說一句話,便看一眼蕭湛的眼睛,他的眼睛無時無刻不透露著平穩(wěn)清澈,讓我很是安心。直到我說起這些不堪的事時,他的眼中才蕩起了漣漪,就像一滴水落在平靜的方塘里,一圈一圈劃開波紋。
蕭湛他有,比我更切身的故事,所以他能明白。
傍晚的風(fēng)變得有些急促,蕭湛眼中的波濤平靜下來,他輕聲與我道:“這些事今日你同我說了,我便替你記住,現(xiàn)在你身在官場,有多少人盯著你這個位置,所以你要將這些事忘了,徹徹底底的忘了?!?p> 我低頭苦笑,眼里的氤氳化作水,回城的日子絲毫不比在邊關(guān)省心,“蕭湛,這么晚,你怎么會來這里?”
“等人?!?,蕭湛淡淡。
“等人?都這個時刻,那人還來嗎?”
蕭湛將目光落在我身上,半晌沒有回話。
“那你呢,這個時候,你來這里做什么?”
“散步喂馬?!保抑钢强美咸一洌耙驗樯碛泄至Φ脑?,我的瞌睡比一般人多上許多,所以往前你們在堂上讀書時,我最喜歡來這里睡覺?!?p> 蕭湛壓眉笑了笑,“走吧,天黑了我們該回去了?!?p> “蕭湛,從我回城至今,多虧有你出手相幫。這份恩情我以后會還的…”,我跟在他身后低喃道。
“以后?”,蕭湛頓住,我險些又撞在他身上,“既然要報恩那便趁早,別等以后了,明日便開始報恩罷?!?p> “啊…什么…啊…”,我連忙轉(zhuǎn)到他跟前,抬頭望著他,“不是…你…一般我說這話時,難道你不應(yīng)當(dāng)說區(qū)區(qū)小事不足掛齒么,你當(dāng)真要我報恩?”
他鄭重的點了點頭,“當(dāng)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