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閨探

第一百二十六章 莊生過往

閨探 念碑 6623 2018-07-19 21:03:19

  鴻興樓建在鬧市街角,樓上的雅間哪怕闔著窗子也談不上清凈。這幾日時陰時晴,窗子老早便被店里的伙計開著通風,免得屋子里起了霉氣。

  雅間挨著東街,趕巧,溫如珂話一落地,窗外便“嗚哇”一嗓子嚎了個震天響,溫如珂稍稍側了側身子,余光往樓下眺望,正望見一名扎著兩只沖天鬏的小童不知因著什么事,嚎啕大哭不止,手里攥著高了他一頭的小少年的衣角,呼天搶地地哭嚎著再也不跟哥哥好了,再也不要哥哥了。

  然后便見小少年極其老成熟稔地嘆了口氣,笨拙地幫身旁的沖天鬏擦眼淚鼻涕。

  “你不要哥哥,哥哥要你,行嗎?別哭了……”

  溫如珂噗嗤一笑,轉眼瞥見楊不留也眺著樓下翹起了唇角,指尖輕輕在桌面上敲了兩下,“楊姑娘?”

  楊不留臉上笑意未散,輕輕“嗯”了一聲,微微垂下眼簾,似是在忖度如何開口最為合適。可話還未想好半句,溫如珂卻見她如此躑躅猶豫,心里先把自己審視了一遭,末了把手里的筷子一扔,真誠地擠出幾分可憐的神情,不倫不類地抱拳,坦白道,“楊姑娘是想找我問責的對吧?嗨,也是我思慮不周,害得楊姑娘被人糾纏,慚愧慚愧。若是因為此事害得你心生糾結,我……我便以茶代酒,自罰三杯賠罪?!?p>  這話說罷,溫如珂便行云流水的悶了三杯茶。上菜時茶壺剛添的熱水,燙得他齜牙咧嘴面目猙獰。楊不留卻壓根兒不知道溫如珂這賠的是哪門子的罪,她抬手想攔,誰料溫如珂自己罰茶罰得來勁,還當是楊不留心善,喝得那叫一個痛快。

  楊不留無法,眼瞧著溫如珂一雙唇燙得通紅,問道,“大人是為何事,說我要找你問責?”

  溫如珂嗆了一下,以為她是明知故問,“就……我跟一想來討親事的媒婆說,若是想讓我娶那個什么家的小姐,先去藥鋪幫我跟楊姑娘提親說媒……我真沒想到那大戶人家的千金為了這門親事還真派媒婆去藥鋪胡鬧了呀……”

  楊不留一怔,眼睛眨了三遍才想起那日她送藥回來,言歸寧氣得抄起雞毛撣子追著媒婆跑的事兒。問起來前因后果沒人同她說,連諸允爅也生硬地把話題繞開了,她只當是之前那些歪瓜裂棗的親事討上門,本沒掛在心上——這會兒聽來,竟是因著這個緣故。

  溫如珂見她眼角跳了幾下,當即反應過來楊不留許是原本對此事毫不知情,十之八九是自己把自己那點兒破事兒說漏了嘴。

  溫如珂心里暗罵自己出門怕是忘了帶腦子,猛地在嘴上抽了一下,生怕他這妹妹還沒等認下,先被當成了無賴輕浮的混球,趕忙追著解釋道,“我也是實在嫌那媒婆煩,本來衙門就亂,她還成天往我那兒跑,我又不能隨隨便便把她關進大牢里去,這才出此下策……楊姑娘,你別生氣,我絕非有輕薄姑娘的意思……”

  楊不留沒應聲,垂眸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水,悄無聲息地把方才被溫如珂挑起話追問的緊迫推還在他身上。她抬眼,盯著溫如珂瞧了半晌,愣是把這么個雖然看起來細伶伶的,卻姑且算得上能頂天立地的知府大人看得脊背發(fā)涼。

  他忽然就記起肅王殿下曾強忍著一臉流氓相地同他說起楊不留這雙眼睛。一雙眼黑白分明,不喜不厭地目光戳在人身上,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琢磨什么,被瞧得久了便覺得心虛,恨不得挖心掏肺地把什么都給她。

  溫如珂這會兒就心虛,眼神兒到處飄,飄來飄去落在被自己啃得光禿禿的手指頭上,總想啃一口壓壓驚。

  楊不留忽而低聲笑道,“大人這個托辭找的實在是妙?!?p>  溫如珂一聽,心里咯噔一聲。

  且不論這楊不留跟他溫家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單就他多年與人打交道的經驗而言,像她這種聽了什么話或是見了什么事就開始面無表情的人,若是突然笑起來,八成就是要拿他開涮。

  就好比他爹溫仲賓,若是他吹胡子瞪眼睛,一般最多罰次抄寫,可倘若他面沉如水,緊接著再一臉燦爛,那他這屁股保準兒得開花。

  “大人之前同我說,倘若家中二夫人還在,那弟弟或是妹妹,大抵也是我這個年紀了。此時又湊巧得知,我娘親就是從京城逃過來的——別說大人心里琢磨,就連我也覺得這未免湊巧得離奇?!睏畈涣糁父馆p輕摩挲著茶杯邊緣,臉上無聲無息,“可大人幾次三番的打聽都只是覺得離此事真相愈來愈近,卻始終少了一個蓋棺定論的真憑實據(jù)。于是乎便假托這媒婆提親,再在這熬煮真相的鐵鍋底下添一把柴,想憑著我?guī)煾笇Υ耸碌膽B(tài)度,最后斷一個真假虛實?!?p>  溫如珂一時啞口無言,嘴唇抿得愈緊,不知道該如何替自己開脫。

  其實也沒什么開脫的。溫如珂嘴上說是口不擇言,可心里卻是再三掂量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只不過是想找個擋箭牌搪塞,言歸寧又不傻,無論如何也不會當真順了媒婆的意。

  溫如珂是想偷偷掂量掂量他對于此事的態(tài)度,若他們果真是無關緊要,言歸寧大抵是不會多理,可聽媒婆說起言歸寧那恨不得咬死他的神情……

  幾乎便可說是確認無疑。

  楊不留看著陰郁又郁悶的溫如珂,無奈的嘆了口氣,“大人,這妹妹不找,不認,不行嗎?”

  溫如珂喉間一哽,既未點頭也不搖頭,怔怔地開口,“你……是不是問過言先生了?”

  楊不留微微低頭,在后頸摸索了片刻,拎出一根被擱置磨損得發(fā)白的紅繩子,繩子墜得繃直,被她緩緩地從領口拎出來,帶出一枚小巧的金墜子,“沒問,猜的?!?p>  溫如珂不解的看著楊不留的動作,卻在看了那枚金墜子時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他見楊不留伸手把墜子遞過來,幾乎是搶著拿到手里端詳打量,看著上面刻的圖紋,百般萬般的思慮慨嘆糾纏不清地堵著喉嚨,憋得他啞巴似的說不出話來。

  楊不留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她從未想過,她娘親的遺物竟會讓人百感交集到如此地步。

  她年幼時曾以為方苓是孤苦無依的,甚至是遭受唾棄的。所以她選擇離開,選擇在這個無人認得她的地方落腳,選擇死在荒郊野外。

  孰料,事實真相竟遠比她心中胡亂杜撰得要精彩。

  她嘴里嚼著苦到盡頭開始回甘的茶,終是伸手,把金墜子從溫如珂的手中捻起來,戴好收下。

  溫如珂語不成句,“不留……你……你是愿意……認……”

  這事兒昨夜里楊不留反反復復地咀嚼了一宿,可即便嚼得稀爛也沒敢猜出她娘親方苓當年離京時究竟把甚么天大的罪名落在自己身上。此事變數(shù)不可估量,楊不留自己還什么都不清楚,不敢擅自把任何人拉扯進去。

  但她偏偏又見不得溫如珂想與她親近又礙于種種的苦澀。

  楊不留一時想不出什么萬全之策,只能勉勉強強地熨帖著他,讓他知道她愿意接著這兄妹之情,卻也要點醒他不可倉皇行事。

  她輕輕搖了搖頭,“無關是否愿意,而是不可魯莽相認。今日我特意戴著這墜子給大人看一眼,與大人說起此事,也是希望大人日后也不要執(zhí)著?!?p>  溫如珂臉色霎時慘淡,“為何?”

  楊不留不答反問,“那大人為何偏要尋這么一個無關緊要的親,又為何非認不可?”

  溫如珂捏緊了拳頭,“因我溫家曾受過你娘親的庇護,萬般罪過都被她一人頂下,溫家虧欠她太多……”

  楊不留并不認可,“虧欠二字實在是言重了。我娘離開溫家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我?guī)煾刚f,無論生生死死,她從來未曾言悔過。說到底,她若是想讓我與溫家相認,不至于什么訊息都不曾留給我,甚至于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這金墜子上的圖案含義深刻?!?p>  溫如珂木然地看著她,一時怔忪,“你……是何意?”

  “我今日之舉,是想讓大人清楚我的來歷,不再因為未知而搖擺不定,而非有意相認?!睏畈涣羯陨杂行o可奈何,這溫如珂性情起來就不會動腦子,“敢問大人是否清楚,當年溫家二夫人離京的緣由?她離京前后,是否有何異于平時的舉動?”

  溫如珂稀里糊涂的搖了搖頭,當年的事兒他一個小小頑童哪兒能記得,他大哥倒是知道一二,可也難以窺得全部,“……可這跟是否相認有何關聯(lián)?”

  楊不留簡直想一棒子把他敲清醒,“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我娘離京是為了保全溫家——可大人反過來想一想,這也意味著她的存在是會害得溫家滿門不得善終的。若是有心人想利用我娘動手腳,那么之前我娘或死或失蹤害得他們前功盡棄,未能達到目的……如今溫家又認了個當年的‘余孽’回去,這不是順了那些人的意,急著找死嗎?”

  溫如珂先是迷茫,半晌之后周身一抖,神色清醒過來。

  溫仲賓一心為謀個天朗氣清的朝局,樹敵多得難以分辨清明。當年未留下真實名諱的二夫人冒死離開溫家,雖解了一時的困局,可這偌大的棋盤上哪兒能是丟了一個人便滿盤皆輸?shù)钠寰帧獥畈涣羧羰菤w了溫家,那她便注定是一顆懸而不定的迷棋。

  走錯一步,便事關生死。

  ……更何況,現(xiàn)在肅王掌兵權,溫家是他的師門,一旦這師門有變,二十年前尚是稚子的小殿下可以妥善脫身,可今日的肅王卻無論如何也難以甩脫干系,必會身懸深淵。

  但溫如珂還是心有不甘。他想起方才樓下哭嚎的那個小童,突然癟嘴委屈,“可是……你不想要我這個哥哥了嗎?”

  楊不留強忍嫌棄,思來想去憋出一個并不高明的兩全之法,“我雖然不能賠大人一個親妹妹,可倘若大人不嫌棄,不妨直接稱不留的名諱,權當……認一個義妹?!?p>  溫如珂忽的精神,“那你也叫我哥哥嗎?義兄也能叫哥哥的吧?”

  楊不留嘴角微抖,搞不清楚他這對妹妹的執(zhí)念究竟從何而來,“叫大人不行嗎?”

  溫如珂義正辭嚴,“不行,不親切。你要嫌叫哥哥太膩歪,叫二哥也成?!?p>  這個退而求其次的要求楊不留勉強能夠接受,不過開口親昵不多,咬牙切齒倒是不少,羞澀得有些與眾不同,“……二哥?!?p>  溫如珂聽了簡直快跳起來,認個義妹把自己認得胃口大開,撈起筷子虛點著菜,“吃吃吃,妹妹多吃點兒……一會兒回去我就跟那姓宋的顯擺去!”

  楊不留微微嘆了口氣,繼續(xù)鄭重其事道,“二哥,廣寧府雖非龍?zhí)痘⒀?,卻也算得上一個舉步維艱的泥淖,肅王殿下在此地處境不比你我,一個可有進退,一個無關緊要,分神誤事,日后也莫要固執(zhí)。尋親之事到此為止,廣寧府以外,絕不要同任何人提起?!?p>  溫如珂哼哼哈哈地答應著,嘴上油漬麻花的說楊不留把自己繃得太緊,活得太無趣。話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楊不留這話里分外明顯的言外之意——認真當官,好好替肅王殿下辦事,別成天閑得沒事兒想什么妹妹不妹妹的,惹什么幺蛾子。

  溫如珂噗嗤一聲笑起來,“……怎么著,八字兒沒一撇就開始回護著了?”

  楊不留技巧嫻熟地開始裝傻充愣,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當沒聽懂。

  溫如珂正慢慢摸索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妹妹的秉性脾氣,看她裝蒜居然心情大好,躍躍欲試地問東問西扯天扯地,也不顧楊不留搭理他幾句。

  這閑聊的話扯到“包打聽”的莊生閣,溫如珂先是問了一句楊不留去那兒所為何事,半真不假地得了她一句尋人的話,也便不再多慮。他咬著筷子尖兒,突然思及那位穿著打扮懶散得近乎邋遢的莊老板,抬眼問道,“這個莊望,好像跟你很熟悉?”

  “談不上多熟悉?!睏畈涣袈龡l斯理地挑動筷子,“……他小時候是個偷雞摸狗的小乞丐,幾次三番偷人家錢袋被我爹抓住揍過幾次,后來有一次偷錢偷到屠夫那兒,差點兒被剁了手。我爹怕他再犯,特意帶回家管教過一段時間。后來幫他尋了個調琴的師父,這才送走,有了如今的莊生閣?!?p>  她話說完,怕溫如珂理解有歧,特意解釋了一句,“我說的我爹是楊謇……”

  溫如珂擺擺手并不在意,只是打趣一笑,“那這也算半個青梅竹馬了吧……看他對你這個欲語還休的態(tài)度……可是心悅于你?”

  楊不留一嗆,抬眼睨著溫如珂吃瓜看戲的討嫌表情,無奈笑道,“還真就不是?!?p>  溫如珂頓時覺得楊不留腦子里扯著情思的那根兒弦八成是不知道被她接錯在了什么地方,兒女情長都能被她天南地北地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他抱著手臂,“那你說,他為何看你,那……個表情?”

  “哪……個表情了?”楊不留鸚鵡學舌了一句,轉而無奈一笑,“他是事出有因,心里有愧?!?p>  溫如珂笑著追問,“喲,他怎么對我妹妹有愧了?”

  楊不留的手腕一頓,筷子夾的菜悉數(shù)落在桌上,“不是對我,是對我爹?!?p>  莊望這打探消息一問一兩的規(guī)矩雖定下不過三年,可之前因著在一眾乞丐里鶴立雞群頗有名望,也曾偷偷摸摸地做些偷聽打探,造謠生事的生意。

  三年前涵翠樓一案之前,楊謇查案時無意撞見莊望騙錢造假,怕他再入歧途,索性不顧往日念著他尚且年幼的情面,直接把人押回大牢里關了幾日視作懲戒。楊謇本是好心,可這幾日在牢里吃苦受欺激得莊望沾了周身的戾氣,甫從牢里出來就跑去涵翠樓喝大酒去晦氣。

  然后在那兒,他撞見了氣沖沖跑去涵翠樓查案的楊謇最后一面。

  楊謇當時并未分神注意到莊望的身影,只是由張風鳴引著徑直往樓上走去。莊望一邊兒躲著他一邊兒納悶,怕觸霉頭,便悶了壺酒準備離開,結賬當時,卻正好望見了張風鳴和一個奇怪的斗笠人暗中授受之舉。

  莊望從小在街市里胡亂長大,眼尖手快,隱約看見斗笠人在酒里下了什么東西,交托到張風鳴手中。莊望覺得這事兒奇怪,待在原處多停留了一陣,猶豫著要不要給楊謇提個醒兒,可轉念覺得自己記吃不記打,剛被逮進去還替抓他的混球著想,簡直沒臉沒皮,索性一甩手,走人了。

  他走了一個時辰有余,便聽聞涵翠樓漫天大火的消息。

  然而直到縱火案開堂審理,莊望至始至終一聲沒吭。

  楊不留聲音平和緩慢,語氣比酒樓里不要錢的茶水還要寡淡,溫如珂卻聽得直皺眉,從這寡淡里抿了幾分苦澀出來。

  “既然知情,為何什么都不說?”

  責怪無意,楊不留只能說服自己試著理解,“我猜他原本是出于報復心理。我爹總跟他過不去,他索性冷眼看著我爹送死……當時他怎么想的,誰知道呢,我也沒追問過??v火案以后過了小半年,他才跑到藥鋪來找我跟我?guī)煾纲r罪,我?guī)煾缟踔吝€拎著他到公堂對質,可案子已經遞到刑部,他說什么都來不及了。”

  難怪宋錚提起莊望的時候一臉心氣不順快要走火入魔的狂躁表情,原來還有這么個過節(jié)。溫如珂這頓飯是徹底吃不下去了,“他知情多少?”

  楊不留微微搖頭,“就方才說的那些,他知道的不比夜涼姐多,真正知情的人,尚且活著的,也就斗笠人,趙謙來和張風鳴這三個了。”

  當初這縱火案目的就是為了壓死楊謇,讓他頂下罪過。無論是莊望還是董夜涼,他們的證詞既無實證又無真知,說得再多再詳細也是無濟于事。

  溫如珂沉默不語。趙謙來一案牽扯出三年前縱火的舊案,可三年前縱火案的緣由卻似乎落在楊謇彼時正在徹查的一樁更久遠的舊案之上——這左欺右瞞的,他們到底想藏什么?

  如此話已不必再說,溫如珂也不打算繼續(xù)刨開楊不留已經不知疼痛的傷疤,這么些爛事兒,他一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都覺得心慌,她怎么就能面不改色呢?

  她不疼嗎?

  兩人不香不臭地嚼完這一餐飯,在酒樓門前分道暫別。溫如珂的閑暇耗盡,諸事繁多,縱火案京中的卷宗還得等岳小將軍帶回,不知詳情,他只能找那個滿肚子算盤珠子的張風鳴再去磨上一番。

  楊不留慢走了幾步,靜靜地望著溫如珂的背影出神。

  她降生不久,與她血脈相連的娘親便香消玉殞,好在她生而有幸,遇見楊謇和言歸寧,他倆手足無措小心翼翼地把只懂得在襁褓里咿呀亂叫的一團,撫養(yǎng)長到如今素身亭立。

  如今,她又有幸得知,她周身的血液里亦藏著沉睡多年未醒的暖意。

  即便尚且算不得親昵,可總歸是覺得,原來自己也是有根可尋的。

  楊不留緩緩邁著步子。

  東街上太熱鬧了,熱鬧得楊不留的胸口也微微喧囂了幾分。

  她遠遠望見黃老板興沖沖地回來,同她寒暄了幾句就跑回酒樓。

  又看見方才在樓下哭嚎的沖天鬏,這會兒抓著他哥哥的衣裳,嘴里嚼著糖糕。

  然后她瞧見一摞夸張的禮盒晃晃悠悠,完完全全地擋著個子不高的小丫鬟朝著她走,小巧的繡花鞋緊顛了幾步,禮盒后面就探了個腦袋瓜出來看路。

  小丫鬟累得直喘,歪頭一抬眼,看見楊不留,登時驚喜激動得直叫,叫了兩聲便眼不看路心里沒譜兒的往她的方向跑。

  “誒!楊姑娘!楊姑娘……楊姑娘你——”

  小丫鬟一時忘形,頂好看的繡花鞋就絆在翹起的青石板上,整個人幾乎騰了空,捧著的禮盒先一步脫了手,一小坨圓乎乎地就往楊不留身上撲。

  楊不留本意是扶她一把,可這鋪天蓋地的盒子幾乎是瞄著她砸過來,她正猶豫著躲還是不躲,便覺一人握住她的手腕,輕輕地扯著她,落進那人的懷中。

  手腕上的力道再熟悉不過,楊不留近乎錯覺地聽見了這人身體里熾烈地躍動聲。

  楊不留微微偏頭,眼里揉了幾分溫柔幾分詫異,未等開口,一旁便噼里啪啦摔了個天搖地動。

  小丫鬟摔了個狗啃泥,“誒喲喲”半天才連泥帶灰地爬起來,哼哼唧唧地跺腳,“楊姑娘你躲什么呀?我就摔在你跟前,你怎么不拉我一把呀?害得我丟死人了——我這剛買的東西……我這新?lián)Q的衣裳……”

  “她沒躲,是本王把她拉開的,怎么了?”諸允爅至始至終就沒瞧上這個飛揚跋扈的小丫鬟,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她,“自己走路不看路,倒還怪到別人頭上了?張府的管教可實在是高?!?p>  小丫鬟下意識地想詭辯幾句,可抬眼見了這位語氣不善之人,當即一哆嗦,摔得生疼的膝蓋還未回緩,又撲通跪下了,“肅……肅王殿下……”

  原本算不得什么緊要的事兒,小丫鬟口不擇言,楊不留也是打算佯裝沒聽見,可有人站在她身側替她厲聲斥責,楊不留心里難免小小的嘚瑟了片刻。

  肅王殿下少從楊不留這張慣常淡薄寡念的臉上瞥見竊喜的表情,他想笑,心里難以控制地狠跳了幾下,又怕楊不留察覺,便掩飾似的咳了一聲,“慌慌張張,所為何事?”

  小丫鬟不大知繁禮,卻不敢抬頭,甕聲甕氣地帶著哭腔道,“我家少夫人,托我給楊姑娘送些東西,然后勞駕楊姑娘,到府一敘?!?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