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甫從窄小通車的巷子里拐到東街之上,行駛不過半柱香的功夫,諸允爅便從車子里鉆出來,拍了拍張永言的左肩,示意他挪出些位置,兩人可以并排坐下。
張永言默默地讓出小半人的空間,似乎無意與身旁這位來路不明的公子哥搭話,目不斜視地驅(qū)趕馬車,半晌才猛地回頭,甚是訝異于車內(nèi)獨(dú)處二人的尷尬身份,再三側(cè)目偷瞄,那副擔(dān)憂新歡舊愛大打出手的神情表露無遺。
諸允爅斜倚著車身,忽然就覺得,楊不留當(dāng)初悔婚,大抵不單單是因?yàn)閺堬L(fēng)鳴張老板的緣故。
張永言這個人,好懂得很。
一表人才風(fēng)流倜儻不假,可惜待人處事割不斷放不下,切切諾諾,總要依憑著家中的夫人才能作出決定,可偏偏肚子里又有自己的考量思緒,所以表露出來的盡是些糾結(jié)躊躇的倒霉表情。
簡而言之,就是磨嘰。
若是在鎮(zhèn)虎軍,諸允爅怕是要把這樣的兵軍杖伺候到他拎得清。
楊不留這般剽悍又靈動的性子,待人雖溫和,做事卻爽利,若是這樣的姑娘真嫁了他,那才愁人。
諸允爅睨著張永言,在他不知道第幾次偷瞄的時候抓起扇子,輕輕在車棚邊緣磕了兩聲:“看什么呢?”
張永言微微一怔,坐直了身子,視線又溜回正前方:“我……”
張永言“我”了半天沒了動靜,蚊子哼哼似的嘟囔了一句,聲音隨著馬車跑起的風(fēng)藏進(jìn)喧鬧的街市里,沒一個字能聽的清。
諸允爅懶得多問,轉(zhuǎn)頭瞥見落在身后的那座人來人往的樓閣,略一垂眸。
涵翠樓。
即便是一晃而過,可候在涵翠樓后門的那個人分明就是褪下捕快衣裳的黃捕快,不會認(rèn)錯。
諸允爅蹙眉。
——他不是負(fù)責(zé)查落水案的嗎?若是覺得涵翠樓有疑,為何不正大光明地穿著官衣?
“公子……”張永言說了話沒得到回應(yīng),扭頭看見這人正微微出神,便又喚了一聲。
諸允爅這才應(yīng)他,“???抱歉,張少爺剛才說什么?”
“我是問,公子跟不留是……什么關(guān)系?”
“我跟她什么關(guān)系,與張少爺有什么相干?”諸允爅饒有興味道:“難不成張少爺知道自己曾經(jīng)犯了錯,想吃回頭草不成?”
張永言登時慌亂,“我——”
“你覺得曾經(jīng)對不留心存誤會,害得她在廣寧府丟盡了臉面,如今誤會解開,卻是你張家害人在先,所以覺得抱歉,想補(bǔ)償她娶了她,對嗎?”
張永言先是輕輕點(diǎn)頭,片刻后又猛地晃了晃腦袋,“不留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品,張家已經(jīng)對不起她了,我不能再去傷害她……”
“你所說的不能傷害,就是穿著繡有約定定親的麥藍(lán)花的衣裳,去藥鋪求她給你懷有身孕的夫人瞧病?還是說,求她救下那個曾經(jīng)害得她父親不得善終的張風(fēng)鳴的命?”諸允爅搖頭,頗有些不屑,“張少爺,你這愧疚的方式還真是有夠別出心裁的?!?p> “我……我也是無奈之舉,想著見了那朵花,不留也許還能夠念及以往的情分……”張永言眉頭皺得更深,“我也知道,父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碰這淌水,不該助紂為虐??伤麑τ诤θ诵悦庐?dāng)真是一概不知……即便只是念及血脈之情,我也不能坐視不管。夫人為了張家,動了胎氣,險(xiǎn)些保不住孩子……幸虧夫人偶然提起不留,我跟她再三商議,這才決定,哪怕是挨罵挨打,也要請她出面幫忙?!?p> 諸允爅微微動了動唇角,沒吭聲,只輕輕搔刮著眼尾的痣,余光打量著張永言的神情。
張少爺怕是當(dāng)真不曉得自家的這位夫人大抵是個聰明的角色。
且不說當(dāng)初為了讓張永言跟張風(fēng)鳴斷開利益關(guān)系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分家一事,單就這次找楊不留幫她分擔(dān)張老板險(xiǎn)情的事兒,便知道這位看起來嬌小柔弱的女子絕非任人宰割之輩。
肅王若是欽使非封地的廣寧府,便注定絕非單單要查一個貪|污案這般簡單,來到這兒便是要動一動這囊括周遭幾縣的官,貪|污案便是敲山震虎的關(guān)鍵。楊不留一直對楊捕頭一案耿耿于懷,若是肅王殿下親臨,她必定會想盡辦法接近尊位之人,替楊捕頭翻案。此時萬濯靈正好從張家父子口中得知當(dāng)年的縱火案是趙謙來全力促成,于是乎拿此事來做支點(diǎn),說是求楊不留相助,其實(shí)是利用她做全了這個舍財(cái)保命的局。只要張風(fēng)鳴檢舉有功,自然無性命之虞。
至于萬濯靈的娘家,若想洗脫干系,賬本上不出紕漏,便是趙謙來狗咬狗,也是百口莫辯,不足論罪。
馬車顛顛簸簸的從街市里拐了出來,路旁的巷墻松散低矮,車行不遠(yuǎn)就只能望見孤零零散落在路邊的矮房,有幾家門戶大開著,院子里的人跑了老遠(yuǎn)去跟最近的鄰居打聽東南方向的火光和濃煙是怎么起來的。
諸允爅聞言猛地抬頭眺望,竟真的望見了閃爍不清的火光,和隨風(fēng)傾斜而上的濃煙。他轉(zhuǎn)頭,見張永言一副驚詫的模樣,只顧著朝東南方的煙柱那兒張望,竟全然沒看見一個幼童沖到了路中央。
諸允爅頭皮一麻,當(dāng)即大喊:“停車!”
彼時諸允爅剛從那馬車?yán)镢@出去沒多久,楊不留這廂便清清淡淡毫不婉轉(zhuǎn)地戳中了萬濯靈百轉(zhuǎn)千回的思緒。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除了替夫君幫父親免去一死,我又能有什么打算……”
“少夫人的本家姓聞。若是要救張老板,那就必須得把趙謙來送到大牢里去,可趙謙來一旦失了勢,你猜他會不會咬住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人,保他這條小命?”
楊不留瞄了萬濯靈一眼,端坐穩(wěn)妥,看似毫無破綻,可卻全然不是一個深閨之人該有的表現(xiàn)。
萬濯靈緩緩道:“這不是我能隨便亂猜的?!?p> “這根本就沒必要猜。我聽說……前幾天張老板給趙知府送了一份新的賬本,對嗎?”楊不留稍稍停頓了一瞬,見萬濯靈霎時間睜圓了雙眼,繼而說道:“既然知道了趙謙來要有所動作,卻還像往常一樣正常送賬本去存檔——如果是我,我就會找機(jī)會把趙謙來手里的真賬本全部毀掉,然后——做一筆既能定他貪污的罪名,卻又不會牽扯太多人的賬本,解了燃眉之急——有趙謙來這個冤大頭頂了所有的罪,還能留存聞氏一族在地方和朝中的權(quán)利……”
萬濯靈打斷她的話,“楊姑娘的想法未免……太駭人了些,我一個深居簡出的女子,怎么會去考慮廣寧府官場的問題……”
“這就要回到之前的問題了?!睏畈涣魪澠鹧劬?,看著萬濯靈逐漸有趣的反應(yīng),“少夫人為什么會嫁到張家呢?”
萬濯靈輕嘆一口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我聽人說,聞氏家族里的女眷,幾乎都會被送去京城或是至少許給一位地方官員,既是籠絡(luò)人脈,也是為了親上加親——張永言不過是一個布莊老板的兒子……這到底是因?yàn)槭裁茨兀垮X?不是。權(quán)?他沒有。人?少夫人怕是成親之前連張永言是誰都不知道?!?p> “是因?yàn)椤比f濯靈一時哽住,“是因?yàn)椤?p> 楊不留伸手包住萬濯靈冰冷而發(fā)抖的拳頭,輕聲道:“是因?yàn)橛腥诵枰愣⒆埣液挖w謙來,對嗎?”
聞聽此言,萬濯靈登時渾身一顫。
她抬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比她還小上一歲的姑娘。
“楊姑娘,你說實(shí)話,你是打算幫我和相公……還是像我一樣,不過是在彼此利用著對方?”
“我跟你應(yīng)該不一樣?!?p> 楊不留松開她的手。
“你想掩蓋真相,而我想揭開真相?!?p> 兩人一時無話。
楊不留見萬濯靈默默地抹著眼淚也便不再咄咄逼人,只坐在她身側(cè)安安靜靜地捏著自己的指尖玩兒。她低頭低得脖子發(fā)酸,胳膊剛抬了一半準(zhǔn)備抻個懶腰,只聽車外忽然大喊了一聲“停車”,簾外的身影登時就飛出去一個。
楊不留被驟停的車害得當(dāng)場就扭了脖子。她緊忙扶住車上的孕婦,掀開車簾便見張永言一臉驚恐地揪著韁繩,直愣愣地盯著馬車前面。
楊不留喚了他兩聲,見他驚魂未定索性扶著脖子從車上跳了下去,繞到還在倒騰馬蹄子的馬車前,看見了八成是飛身去救孩子的諸允爅,站在路旁的幾位老鄉(xiāng)跟前,問了幾句話,繼而拍了拍嚇得嚎啕大哭的小童的脊背,轉(zhuǎn)身回到馬車前。
諸允爅看見楊不留扶著脖子僵硬地跟他點(diǎn)了下頭,覺得這姑娘的表情實(shí)在有趣,“坐個車,脖子怎么了?”
“剛才停得太急,扭了一下……”楊不留拍開諸允爅伸到她眼前引著她左右動脖子的手指頭,問道:“剛才打聽什么去了?”
“煙?!敝T允爅揚(yáng)起下頦點(diǎn)了點(diǎn)東南方向那愈亮的火光和濃煙,“聽從那邊過來的老鄉(xiāng)說,是張家的那個老作坊,看這火勢,八成是全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