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病非病時醫(yī)難醫(yī)

　　冤枉?。?p>　　畫十三在心里兀自叫屈道。只怪方才那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彼時他尚未想好如何開口最有把握，便急忙捂住了鈴鐺。想不到這么巧，鈴鐺在他捂住之時剛好響了五聲，這若解釋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牽強。

　　“你方才喚我什么？”京墨想起什么似的，凝著一雙秋瞳望向十三，款語問道，“此前你并未來過沁園瞧病，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你不記得我了么？”畫十三迎著一雙水波粼粼，如煙雨迷蒙般的秋瞳，回了這么一句落入俗套的話。他想，如果不是這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他一定會想到更饒有意趣的話。但經(jīng)年之后，當(dāng)他回想起今日與她的第一次攀談，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問對了，只不過，她答錯了。

　　“哦——我記起來了，你就是當(dāng)日飯館里的神秘公子?！本┠锊ㄝp轉(zhuǎn)，委實打量了幾眼面前這個翩翩玉立的倜儻公子，恍然如悟般回道，“當(dāng)時多虧公子費心支走了徐達(dá)，我才得以順利施刀，多謝了。”

　　京墨雖看似是個溫柔婉約的閨閣淑女，但性子其實頗有幾分男兒氣的直爽利落，事無大小皆是愛憎分明，他既誠心幫了自己的忙，她心里自會念他的好，說話時也就恢復(fù)了和顏悅色的溫柔以待。

　　她回想起他在飯館里見到徐飛大出血后不堪直視的種種反應(yīng)，意識到或許他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不好意思將一些小病說出口，所以才在搖鈴之后支支吾吾，而自己作為醫(yī)者也該體諒，于是言語間溫煦如風(fēng)地關(guān)切問道：“公子，是不是從昨日開始就微微眩暈、精神不佳？”

　　“溫柔”是不是成了這位京藥師的職業(yè)病？女人善變這一點畫十三是了解的，只是別的女人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可這個京墨怎么換回溫柔比換氣還快？

　　“嗯?！碑嬍幻靼拙┠珕栠@些用意何在，但他總要接近她些，起碼先進(jìn)了沁園的門，才能有后話，便囫圇答應(yīng)著，并擺出一副虛浮無力的樣子舉一反三道，“而且，時而伴有頭暈?zāi)慨嬔?、四肢乏力、吃不香也睡不好?！?p>　　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這句倒是真的，若要加個期限，怕是已有十年。

　　京墨看著畫十三，略頓了頓，眼底抹過一絲哂笑，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道：“是不是還總是惡心想吐、腹中常伴有突如其來的動靜？”

　　“?。俊碑嬍娋┠蹘σ忸H為嚴(yán)肅地問著自己，想了想，也不好反駁如此高明藥師的診斷，便煞有介事地點著頭應(yīng)和道：“嗯！”

　　京墨挑了挑眉尾，舉起手里的蘋果咬了一口來掩住唇邊泛起的笑意，一邊細(xì)細(xì)咀嚼著，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么說來的話，還真要恭喜公子了呢。”

　　畫十三一頭霧水、不解其意地看向京墨，只見她咯咯地淺笑了兩聲，瞥了他一眼道：“按照方才所說的癥狀啊，公子你怕是有喜了呀！”

　　“......”

　　畫十三明白過來，原來京墨關(guān)懷之外根本是在打趣自己，想不到一貫巧舌如簧、伶牙俐齒的自己竟被這看起來溫婉可人、溫柔似水的女子在言語上下了套似的，心里涌起一絲別樣的感覺，但絕非不滿，更非惱怒。

　　京墨看著畫十三略顯悻悻的樣子，又連忙繼續(xù)說道：“公子也別惱，你的病癥有幾分真、幾分假，京墨心中有數(shù)。只是對待不一樣的病人，自然得有不一樣的治法。你且隨我進(jìn)來吧，號了脈之后再看如何?！?p>　　畫十三心道，恐怕是對待不一樣的藥師，得有不一樣的病法。京墨她推門往里走去，他跟在她身后，走過窄窄曲折的石板路，目光掃了一眼滿園景致，雖是凜冬時節(jié)，積雪沉沉，但一片潔白之下隱隱約約透著深深淺淺的葳蕤綠意，也不知這位隱于民間的高手藥師是從哪里搜羅來這些種類紛繁、品貌多樣的耐寒草藥的。

　　他聽見京墨一邊走著，一邊吃著剩下的一半蘋果，在寂靜的小路上傳來窸窸窣窣的咀嚼聲。畫十三不禁想，一個分明這么端莊淑麗的女子怎么在生活中倒是這般的隨意不拘，透著幾分別樣的煙火氣。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可以把吃蘋果這樣大大咧咧的糙事做得這般深有意趣。

　　京墨把蘋果吃完了，兩個人也走進(jìn)了屋里，坐到了桌旁。京墨取出一個松軟的脈枕，示意畫十三把手腕枕在上面，她開始低眸屏息，伸出纖纖玉指搭在了十三的脈搏上，認(rèn)認(rèn)真真把脈，可當(dāng)京墨的指尖接觸到畫十三溫?zé)岬钠つw時，他的手心卻不禁突然縮了一下。

　　“京藥師，怎么你的手......”畫十三感覺到，京墨指尖的溫度遠(yuǎn)遠(yuǎn)低于正常人，不是那種體弱氣虛的手涼腳涼，而是如冰碴一般的寒冷觸覺。

　　“沒什么，天生體溫低而已?！本┠辉а?，只是隨口答著，但畫十三卻不知為何自己的脈搏上竟依稀存有這樣一段冰冷觸覺的記憶。他不禁抬眸，端詳起眼前的女子。

　　這一張素凈的容顏，雖粉黛輕薄，可就算這樣細(xì)看也是肌膚通透紅潤，好像凝著一層如脂的水霧。此刻，她黛眉微斂、眼簾低垂的全身貫注模樣，驀地牽動了他記憶深處中一條久遠(yuǎn)而朦朧的心弦。這種感覺，在初見她時就已隱隱地浮現(xiàn)于心頭，惹得他不禁脫口而出道：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京墨一聽這話，只是眼睫微微顫了顫，并不曾抬眸。她原本覺得，這溫潤如玉的公子看起來總有種與眾不同的特別之處，想不到說起話來卻和那些輕浮公子哥的搭訕別無二致，這樣的俗不可耐、老套輕佻，于是她隨口回道：

　　“再胡謅這些有的沒的，小心動了你的胎氣！”

　　畫十三見京墨是這種反應(yīng)，不禁嘴角攀上一絲干笑，一時百口莫辯、頗覺委屈。因為他是真的感到，京墨給他帶來的感覺太熟悉了，尤其是她給自己這樣一臉認(rèn)真地把脈的樣子。他們一定在哪里見過，不可能是在大漠，那一定是在大殷。到底是什么時候呢？才會久遠(yuǎn)到記不起來。又是什么事呢？才會殘存著一絲頑固的印象。畫十三一時想不明白，能讓他牽掛心頭的女子，除了當(dāng)年有所虧欠的宮里的那個人，怎么還會有別人呢？

　　京墨把纖纖的指尖從他脈上移開后，對畫十三耐心細(xì)致地溫言相告道：

　　“依昨日你對徐飛大出血的反應(yīng)，我便望出你是患有暈血之癥。原本我擔(dān)心病因是出自心臟或顱內(nèi)，方才把過脈后發(fā)現(xiàn)并無大礙?！?p>　　畫十三心頭微微一溫，昨日他與她甚至不曾搭話，她竟細(xì)心地記住了他的暈血之狀，真是......擅長挖掘潛在顧客啊。

　　“平日里多注意飲食上咸淡適宜，多喝些紅糖水，得空時，煮些棗杞姜雞湯、木瓜益母草湯喝，補補身子，好生調(diào)理?！?p>　　畫十三聽著京墨細(xì)細(xì)道來的又是糖水又是補湯的，就差沒給自己開安胎藥了，不禁皺眉疑問道：“補、補身子？”

　　京墨見這病人聽了醫(yī)囑還不服不忿似的，朱唇微抿，耐著性子回道：“這位公子，小病大養(yǎng)，你可聽過？你若不愿耐心調(diào)養(yǎng)，倒是也有別的法子?！?p>　　畫十三倒是從沒把自己的暈血之癥當(dāng)成個正經(jīng)的疾病來看待，但見京墨不論病之大小都一絲不茍地細(xì)究病因、細(xì)致開方，忍不住問道：“哦？別的什么法子？”

　　“心病還須心藥醫(yī)?！本┠珤吡艘谎郛嬍従徎氐溃骸肮铀嫉臅炑獙崬樾牟?，對血液不可遏制的恐怖感可能是源于早年目睹了一些無法承受的血腥場面，比如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或是親人、朋友的血光之災(zāi)在患者的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早年目睹了一些無法承受的血腥場面......

　　如果一個小孩子看到他最敬慕、最愛戴的師父在離自己不到半米的地方突然七竅流血，倒地而亡，他該不該承受得來？畫十三記得，在一張熟悉和藹的臉上瞬間淌著幾道觸目驚心、赫然刺眼的鮮紅血跡，就好像從閻羅殿里伸上來了一只血手，猛地攫去了師父的生命，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活生生地死在了他眼前。

　　而后，姜派弟子慘遭各種明里暗里的毒手，作為姜黎最得意弟子的他更是成了最非死不可的目標(biāo)。他被師兄護著，一路逃跑到雷公峽的斷崖邊上，師兄為了斷絕那群殺手的念想，換上了他的衣服，死在了那群人的刀下。當(dāng)時，從那個最疼愛他的師兄胸膛里噴涌而出的血染紅了他整整左半張臉。多少年了，他只要稍一回想，臉上仍會不可遏制地翻起一陣切膚的灼燒感......

　　這一切，皆是拜那個殺友求榮的人所賜。難以磨滅的陰影？呵，可以說得這般輕巧嗎？

　　畫十三回過神來，注意到京墨正在凝眸望著怔怔出神的自己。

　　“有勞京藥師了，不知診金幾何？”畫十三沒有流露什么，也沒有多說什么，他沒忘記，這個小財迷定下的規(guī)矩，在三餐或就寢的時間登門瞧病者還需付雙倍診金。

　　“六文錢?！本┠床r，對于不會危及病人生命的“心病”便不會刨根問底地追根溯源，畢竟，任誰心里都會有不愿啟齒的難言之隱，何況眼前這個昨日還頭戴斗笠掩面的神秘公子。

　　“六文錢？”畫十三有些不可置信，連大漠里瞧病都至少要一百錢塔矢幣，換算過來，怎么也得一兩銀子——一千文錢，這個小財迷要價六文錢是在胡鬧么？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平常三文錢，誰叫公子挑個大清早過來，需得翻倍?！本┠硭鶓?yīng)當(dāng)似的娓娓道來。

　　三文錢翻倍是六文錢，算得倒明白。可再翻上幾倍，也不過幾文錢而已，再積少成多、錙銖必較，還能仗此發(fā)財不成？這個小財迷到底會不會算賬？

　　京墨掃了疑惑不語的畫十三一眼，款款溫言道:“其實翻倍不翻倍也不差什么，只是提醒來瞧病的人盡量別挑寢食的時辰罷了，若趕上我吃飯睡覺，未能及時出診，倒叫病人們白白失望，所以該三文的時候三文，該六文的時候六文，這是我的規(guī)矩。”

　　“在下十分欣賞京藥師的規(guī)矩。”畫十三看向京墨的眸中不自覺微瀾初漾，唇邊勾起一抹濃濃笑意，他把背在后背的包袱解了下來，款款放在了桌上，笑著溫言道，“但有一點，在下不太明白，還望京藥師能不吝解惑啊?！?p>　　“有何不解？”京墨看了看他放在桌上似乎不輕的包袱，秀眉蹙了起來，秋水中閃過一絲警惕。

　　“醫(yī)術(shù)高明的京藥師出診瞧病只要區(qū)區(qū)幾文錢，而'堪教孟婆識不得'的矯妝術(shù)卻一開口就要價三百兩銀子，如此判若兩人之舉，就是京藥師的規(guī)矩么？”畫十三眸中的笑意不深不淺，徐徐凝視著京墨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