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開一切來自皇權(quán)的快感不談，登極十五年來，趙睿幾乎沒有幾天開心的日子。
十五年前，他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從未覺得當皇帝是什么辛苦的事情，但是短短十五年，這個皇位就已經(jīng)耗盡了他的心力。
有時候，已經(jīng)生出不少白發(fā)的趙睿常常捫心自問，如果十年前自己沒有把恭皇叔趕出京城，那么自己的日子是不是會好過一些？
一個人背負一個國家，實在是太累了。
但是皇權(quán)的排他性他重了，十年前的趙睿，不可能容得下手握十萬兵馬的趙長恭。
趙睿在凌虛閣只呆了小半個時辰，就揮手打發(fā)了青衣衛(wèi)統(tǒng)領(lǐng)趙炳，拖著疲憊的身子，擺駕到了政事堂。
啟國的官制有些類似于唐，走有些像宋，三省的長官同在政事堂議事，不管是什么官銜，只要掛著一個政事堂議事五個字，稱呼一聲“宰相”，總是沒錯的。
其中尚書省的尚書令始終空懸，因此同在政事堂議事的尚書省左右仆射，又被稱為左相和右相。
如今，啟國的左相，正是被稱為“奪命書生”的陳靜之。
陳靜之此人，到今年已經(jīng)整整六十有四，他前半生都在苦讀經(jīng)義，直到被先帝派進當今皇帝潛邸之中，這才開始顯露崢嶸。
尤其是十年前，這位奪命書生一舉把權(quán)傾朝野的肅王趙長恭剔除中樞之后，更是成了啟國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首。
政事堂的位置位于皇宮南面，在皇宮里只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建筑，距離趙睿平日里起居的永樂宮也不是很遠，往日趙睿身子見好的時候，經(jīng)常從永樂宮步行到政事堂找這些大臣議事。
此時啟國的政事堂，統(tǒng)共有五人，包括門下侍中兩人，尚書省左相，右相，以及中書省的中書令。
政事堂里，堆疊著一卷卷厚厚的文書，有幾個小太監(jiān)幫五位宰輔搬運文書，屋子里面墨香和檀香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很是好聞。
這一座不大的政事堂，主宰著整個南啟百萬戶生民的身家性命。
趙睿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只見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子坐在政事堂主位打著瞌睡，又有另外四個老頭伏在桌案上，奮筆疾書。
這四個人眼尖，見到趙睿進來，連忙停下筆墨，正準備離開桌案朝著他行禮，趙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坐下。
眼見猶自熟睡的陳靜之，這位已經(jīng)有了白頭發(fā)的皇帝陛下童心大起，從桌案上找了桿未曾蘸墨的毛筆，蘸了點茶水，輕輕在陳靜之的臉上一劃。
“啊……”
陳靜之猛然驚醒，第一眼看到眼前烏黑的毛筆，不由大驚失色，連忙掏出手巾，擦拭臉頰。
他擦拭了幾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并無墨跡，于是抬眼望向惡作劇之人，看到趙睿之后，連報仇的心思都沒了，只得跪在地上，口呼萬歲。
趙睿和其他四名宰輔哈哈大笑。
“老東西，叫你上班時間睡覺！”
門下侍中黃晉也捧腹笑道。
“靜之兄，叫你平日里欺壓我等，今日可算被圣上逮到了！”
陳靜之頗為幽怨的瞥了一眼趙睿，“陛下怎么有空來老臣這兒了？”
趙睿佯怒道：“怎么，這政事堂就是你陳老頭的地方，朕便來不得了？”
陳靜之長嘆一聲，跪伏在地上，“臣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你想去何處便去何處?！?p> “起來吧，一大把年紀了，跪什么跪？”
趙睿懶得理他，一把扯過主位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隨手翻了翻陳靜之桌子上的文書。
“咦，你這個老家伙，竟有大半未曾批復，便伏在案上酣睡！”
陳靜之沒了座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再次跪倒在地：“啟稟陛下，老臣進來心思愈發(fā)糊涂，想來是年事已高，不堪陛下驅(qū)使，正想著跟陛下請旨，告老還鄉(xiāng)呢?！?p> 說著話，他指了指桌子上厚厚的一疊文書：“這不，近來的公文，老臣大多無力批復，也是仰賴諸位同僚幫忙，才沒有誤了國事?！?p> 趙睿聽完了陳靜之的訴苦，把目光從這些文書上收了回來，瞥了一眼這個上班睡覺的老頭。
“怎么，病啦？”
“唉，老啦?！?p> “你少來胡攪蠻纏?！?p> 趙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在座其余四位愛卿，比你陳靜之年長的就有三個，偏你一人叫苦連天？”
陳靜之低頭不語。
“對了，朕今天來這兒，是想問你們個事。”
五個老頭子聞言，紛紛跪倒在地。
“陛下有事，或是傳個便條，或是召喚臣等便好，哪里敢讓陛下親自前來?！?p> “朕離這兒這么近，何必這么麻煩，再說也不是什么大事。”
趙睿云淡風輕的擺了擺手，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諸位也該知道，朕的皇叔，三年前不幸病逝……”
一提到趙長恭，五位宰相瞬間變得精神了起來，尤其是身為趙長恭死敵的陳靜之，更是面色凝重。
“諸位愛卿覺得，朕該如何處理恭皇叔的幼子？”
……
一陣漫長的寂靜之后，兼著禮部尚書的侍中黃晉最先開口。
“肅王爺有大功與啟國，當年先帝也承諾他世襲罔替，如今肅王府既然還有血脈，理當傳他進京，繼承王位才是。”
中書令楊吉猶豫了片刻，也跟著說話。
“陛下，臣聽說肅王爺那位僅存的幼子，似乎是……瘋了？”
“他好了。”
趙睿聲音平淡。
他的問題看似是咨詢五個人，其實他的目光一直只停留在陳靜之一人身上，他是在詢問這位往日里的戰(zhàn)友，該如何處置趙長恭的后人。
至于為什么要在政事堂詢問，也是有著把自己的態(tài)度公之于眾的想法。
另一位門下侍中高明玉快言快語：“陛下，肅王恭早年多有大功，而且并未觸犯國法，既然先帝答應了他把這王位世襲罔替，那該他的給他也就是了?！?p> 趙睿笑而不語。
右相李宴清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上官陳靜之，突然咬了咬牙，上奏道：“陛下，臣以為肅王恭早年多有不敬，或有不軌的心思，因此應當抹去肅王這一脈的爵位?！?p> “至于肅王幼子，至多封他個太平侯爺，也就是了?！?p> “呵呵。”
趙睿聽了四名宰輔的意見之后，并不答話，而是看著陳靜之呵呵一笑。
“朕的首相大人，你怎么看？”
陳靜之環(huán)顧了左右同僚，又看了看笑瞇瞇的皇帝陛下。
慷慨陳詞。
“臣以為，各地藩王，遲早是我大啟的心頭巨患，對于各地藩王，應當能削則削，能減則減?！?p> 這位當朝首相，跪伏在趙睿面前。
“所以臣以為，如果這肅王幼子并不主動來京繼承王位，那么朝廷也不該主動理會他。”
趙睿面帶笑意，眼中卻閃過寒光。
好你個陳靜之，連趙宗顯無意王位的事都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