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長平戰(zhàn)火（3）
尖銳的鳴金聲開始響徹整個戰(zhàn)場，正在趙壘壁前線奮戰(zhàn)的數(shù)萬秦軍士兵開始緩緩的脫離了戰(zhàn)場，向后方撤去。
即便是在撤退的時候，秦軍仍然表現(xiàn)出了嚴(yán)明的紀(jì)律性，層層交替掩護，漸漸的撤出戰(zhàn)場。
當(dāng)然了，想要脫離戰(zhàn)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在這個過程之中，秦軍在趙軍的反擊下又在丹河北岸丟下了近千具尸體，這才將投入進攻的六個秦軍方陣都撤回了丹河南岸的秦壘壁之后。
當(dāng)最后一名神情疲憊的秦軍士兵走入光狼城之時，天空中的太陽已經(jīng)西斜，看上去最多不過一個小時就要落入地平線之后了。
戰(zhàn)斗雖然結(jié)束，但硝煙還未散去，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之中，死亡取代了殺戮，成為了這片剛剛平靜下來的戰(zhàn)場上新的主題曲。
趙國大將軍廉頗那高大而挺直的身影就站在大糧山帥帳的面前，居高臨下的默默的注視著數(shù)里之外丹河北岸那成百上千具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尸體。
在河岸上的尸體基本上全部都是黑甲紅衣或者黑甲灰衣的秦軍，看上去數(shù)量頗多，顯然趙軍的防守反擊取得了不小的成效。
但是廉頗看著這些尸體的時候，臉上似乎并沒有太多喜悅的神情。
他的一對白色眉毛緊緊的皺成一個倒過來的“八”字，一雙銳利的眼睛微微的瞇著，夕陽的余暉在天邊閃耀，也將這名老將軍的臉龐照耀得一片金黃，看上去似乎有著很多表情，但再一看又似乎什么表情都沒有。
一陣盔甲的摩擦聲伴隨著腳步聲響起，朝著廉頗漸漸靠近。
片刻之后，樂乘出現(xiàn)在了廉頗的面前：“樂乘見過大將軍！”
作為主帥，廉頗在今天的戰(zhàn)斗中并沒有親臨現(xiàn)場而仍舊選擇坐鎮(zhèn)大糧山，趙壘壁前線的具體指揮其實是由樂乘所負(fù)責(zé)的。
廉頗微微轉(zhuǎn)頭，看了自己的這名副手一眼：“死傷如何？”
樂乘道：“死一千五，傷四千?！?p> 廉頗再道：“秦軍死傷如何？”
樂乘道：“未知，或倍于我軍?！?p> 廉頗點了點頭，道：“今日之戰(zhàn)，不過白起之試探爾。傳令下去，今夜全軍戒備，秦軍或?qū)⒁挂u?！?p> “夜襲？”樂乘愣了一下，隨后應(yīng)了下來：“諾！”
廉頗頓了一頓，突然朝著山下邁開了步子，樂乘和廉頗身邊的一群趙軍侍衛(wèi)慌忙跟了上去。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廉頗等人的身影慢慢的被黑暗完全吞沒，只有整齊的腳步聲和盔甲摩擦的聲音隱約傳來，漸行漸遠(yuǎn)。
夜幕降臨了。
在趙壘壁陣地后不遠(yuǎn)處的泫氏城之中有著一大片整齊排列、完全連結(jié)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后世大倉庫一般的木制營房，這一片營房之外戒備森嚴(yán)，數(shù)百名手持武器的趙軍士兵面色嚴(yán)肅的在營房之外守備，不允許任何人隨意出入。
雖然營房的大門緊閉，但是如果仔細(xì)聽的話，還是能夠聽到從里面隱約傳來的呻吟聲和慘叫聲。
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然后一群人自黑暗中出現(xiàn)，來到了營房的大門處。
守在大門處的趙軍士兵們在看清楚了來人之后，幾乎是同時挺直了身形、行軍禮，齊聲道：“大將軍！”
來人正是廉頗和樂乘一行。
廉頗朝著士兵們點了點頭，正準(zhǔn)備走進營房之中，突然腳步一頓，在一名趙軍守衛(wèi)的面前停了下來。
就在眾人愣住不知為何的時候，廉頗伸手將這名士兵頭上已經(jīng)有些歪了的頭盔給扶正，然后拍了拍這名有些局促的士兵肩膀一下，接著才大步走了進去。
剛接近營房的大門，廉頗的鼻間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隱約的血腥味，耳邊更傳來了低低的、隱含痛楚的呼喊聲。
老將軍皺了皺眉頭，正想說些什么，突然他面前的營房大門被打開了，幾個人抬著一副草席走了出來，看到廉頗之后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停了下來。
廉頗的目光并沒有看著這些人，而是看向了他們所抬著的草席。
這張草席簡陋而粗糙，里面似乎躺著一個人，但被草席遮住看不清楚面容，從廉頗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一雙一動不動的腳掌。
幾滴猩紅的鮮血從草席之中緩緩墜落在地，在廉頗的視線中分外的醒目。
廉頗臉色平靜的走了上去，掀開了上面的草席。
一張大約二十歲左右，年輕得不過是廉頗孫子輩的臉龐出現(xiàn)在了這名老將軍的眼中，這張臉看上去頗為扭曲，雙目圓睜，牙齒深深的陷入了下嘴唇之中，顯然死前經(jīng)歷了無比的痛楚。
一陣突如其來的濃郁血腥味沖進了廉頗的鼻孔，吸引了廉頗的注意力，老將軍下意識的將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原來這具身體的腹部不知被何兵器洞穿了一個大洞，甚至可以透過這個傷口看到露出來的一些疑似腸子之類的身體器官。
老將軍嘆了一口氣，伸手緩緩的將這具尸體的眼皮給合上，再將尸體額頭幾縷沾血粘連的頭發(fā)給撥到腦后，接著小心翼翼的蓋上了草席。
“去罷。”
士兵們低聲應(yīng)是，然后抬著草席和廉頗擦肩而過，沒入營房外的黑暗之中。
在更遠(yuǎn)的地方，泫氏城數(shù)里外的大糧山腳下，已經(jīng)有上百名趙軍力士連夜在那里挖好了巨大的圓坑，那里已經(jīng)掩埋了上千名今日戰(zhàn)死的趙軍士兵，而且還將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掩埋更多的人。
廉頗終于走進了營房之中。
這是一片寬大無比的營房，里面鋪著許多張廉頗剛剛見過的那種草席，幾乎每一張草席上都躺著一名趙軍傷兵。
比方才在營房之外更猛烈?guī)妆兜难任逗蜐饬业乃幬稄浡谶@里的空氣之中，混合成了一種奇怪的味道，濃郁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是廉頗的臉上卻沒有任何的異色，而是靜靜的注視著面前的一切。
上百名并未穿著盔甲、衣著打扮看上去頗有奇裝異服風(fēng)格的人在營帳之中不停的行走著，這些人是趙國的巫醫(yī)和方士，也是隨軍的軍醫(yī)。
只見這些軍醫(yī)時而停下來和某些傷兵們詢問幾句，時而蹲下來查看病情，為傷兵們包扎換藥。
廉頗一行人的到來很快就吸引了營帳中人的注意力，一名看上去和廉頗差不太多，但身材卻有些佝僂瘦小，四肢裸露在外，僅在胯間和雙肩用動物毛皮包裹，臉上刺著刺青，頭上還佩戴著古怪羽毛配飾的老人迎了上來。
只見這老人朝著廉頗行了一個古怪的禮節(jié)，用頗為別扭的趙語對著廉頗說道：“見過大將軍哩。”
這名老人來自中山國故地，相傳乃是中山國大祭司之后，中山國被趙武靈王滅亡之后原中山國子民盡歸趙國，這老人也已經(jīng)跟隨趙軍數(shù)十年，如今乃是掌管所有趙軍軍醫(yī)的醫(yī)官，是廉頗的老熟人了。
廉頗點了點頭，對著老人問道：“醫(yī)官，情況如何了？”
老醫(yī)官那滿是褶皺的臉龐聞言緊緊的皺了起來，嘆了一口氣，張開已經(jīng)只有一半牙齒的嘴巴說道：“麻煩，麻煩著哩。秦人的兵器，忒也歹毒，忒也歹毒哩。好多，好多人要死哩！”
廉頗搖了搖頭，不再去管喋喋不休的老醫(yī)官，而是直接走向了營房之中的那一張張草席。
在這些草席上躺著的，無一例外都是趙軍的傷兵，一名兩名倒也沒什么，這數(shù)百上千人一同躺在這里，給人的感覺卻又大為不同。
在這些傷兵之中，很少有缺胳膊少腿之人，因為那些被砍斷了手腳的，絕大部分都已經(jīng)因為失血過多而被抬到大糧山那邊的大坑里去了。
不少人就躺在草席上，眼睛緊緊的閉著，也不知道是昏迷過去了，還是已經(jīng)沒氣了。
就在廉頗進來的這短短兩分鐘里，又有四張草席被抬了出去。
也有不少士兵只不過是輕傷，雖然頭上和手腳處纏著繃帶，但是臉色看上去還可以，甚至見到廉頗之后還能夠朝廉頗問好。
覆蓋在老將軍臉龐的冰霜似乎瞬間就消解了，廉頗的臉上帶著和熙的微笑，一一和還處于清醒狀態(tài)的傷兵微笑談話，甚至?xí)r不時還調(diào)侃兩句，讓這片原本充滿了生離死別味道的大營房之中開始出現(xiàn)了那么幾絲歡樂的色彩。
一個看上去大約二十來歲，臉上纏著繃帶，右手也被吊著的趙軍士兵朝著廉頗笑道：“大將軍，咱幾年前跟隨大將軍可是在幾邑贏了秦國人，這一次咱也一定能打贏那白起的，是不？”
幾邑一戰(zhàn)，正是廉頗上一次所指揮的一場對秦軍的勝利。
廉頗聞言哈哈一笑，正準(zhǔn)備說些什么，但突然間又閉上了嘴巴，將目光轉(zhuǎn)了過去。
就在不遠(yuǎn)處的一張草席上，一名趙軍士兵的臉頰蒼白，雙目緊閉，嘴里不停的在嘀咕著些什么，身體也在不停的微微顫抖著。
“冷，冷···”
廉頗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老將軍突然站了起來，對著身后的樂乘說道：“為吾卸甲?！?p> 樂乘聞言一愣，但很快照辦。
片刻之后，原本穿戴在廉頗身上的那一套大將軍盔甲就被卸了下來，露出了里面的內(nèi)襯衣。
廉頗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自己將身上這件皮質(zhì)的內(nèi)襯衣給脫了下來，露出了一身棱角分明肌肉發(fā)達、甚至比許多年輕人都要強上許多的上半身。
廉頗拿著自己的內(nèi)襯衣來到這名傷兵的面前，小心的蹲了下來，慢慢的將這件還帶著體溫的內(nèi)襯衣蓋在了這名不斷呼喊著寒冷的傷兵身上，伸手輕輕的拍打著這名傷兵的肩膀。
這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傷兵的身體雖然還在顫抖，但幅度卻慢慢減小，幾分鐘后終于歸于平靜，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直到確認(rèn)了這名傷兵已經(jīng)入睡，赤裸著上半身的老將軍才站了起來，他環(huán)視了一眼整座營房，對著所有將目光投向此處的趙國士兵們，用溫和但又無比堅定的語氣說道。
“此戰(zhàn)，我軍必勝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