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頤與阿笙沿著湖邊小道回到水榭之上。
阿笙記得今晚春寒、春暖姐妹也是有來的,只是這里賓客滿座,一眼看去根本找不到她們在哪兒。
“吃些吧?!蹦孪壬鷮⑿⊥霐[在她面前,“今晚我好像都沒怎么看見你吃東西?!?p> “謝謝先生?!卑Ⅲ系吐暤乐x。
“母親頻頻張望,可是在找什么?”坐在五皇子下首第一位的裴甫新,關(guān)切地看著裴老夫人,對于母親,他向來孝順。
裴老夫人慢慢嘆了口氣,“唉,我在等小靖離啊?!?p> 裴甫新默然,拂了拂袖子,沒有言語。
裴老夫人嘀咕道:“年年見禮不見人,也不知道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撐到他回來?!?p> 這一場壽宴一直持續(xù)到了深夜,觥籌交錯,客人們云云不斷地慶賀著裴老夫人的大喜,直到老太太堅持不下去,疲憊地先行回去休息。
裴老夫人退場了,穆先生也跟著請辭,與來時不同,靜悄悄地走了。
“先生只需帶我回云來客棧便好,我自己回去?!卑Ⅲ显偃龍猿?,穆先生本欲送她一路,也只得作罷。
“路上小心些?!钡搅嗽苼砜蜅iT口,穆先生囑咐,言辭切切。
阿笙回首,看著門前長身玉立的人,他如蓮的青衣被燈籠映出的橘色光芒輕輕籠罩,眉目細致溫潤,眸光在這夜色里如水般靜默溫柔。
她忽然又想到夢中那個胸懷抱負的少年,他清明的眼中也有過如斯的溫柔。
“先生不必擔心?!彼犚娮约哼@么道。
明青田帶著妻兒回到府中,縱使一天下來已疲憊不堪,他仍習慣于睡前整理、重溫這些天的卷宗。
推開書房門,方邁進了一步,他心中驀地生出了一絲警覺,是一種自己的領(lǐng)地被入侵了的感覺。
環(huán)視書房,沒有少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東西發(fā)生了變動,可他就是直覺有人進來過。從前,正是憑借著這種優(yōu)于常人的感官,讓明青田的地位多年來在大理寺一直無可撼動。
他慢慢地踱步到書房的各處,一圈下來,他已經(jīng)確定自己的書房的確被人“光顧”了。
沉思了一會兒,明青田的目光落在了門上。
回周家大院的路上,若是走出主街道,或離了西市的范圍,百姓會一下子少了下來。
阿笙轉(zhuǎn)入另外一道,身后的熱鬧距離她越來越遠,行人也逐漸零星。漫長的街道,除了偶爾一兩家店鋪門口掛的燈籠,再無別的亮光。
阿笙抬手摘下帷帽,讓夜風肆意地吹拂在臉上,耳邊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傳來。孤身一人行走在這樣的路上,如果放在以往,她肯定會害怕,然而這些年的成長,教會了她享受孤獨,享受這樣仿若只有自己清醒的世界。
前方的街角處有黯淡的光線透出,是一家深夜還在營業(yè)的小小酒館,不過二層樓高,牌匾粗糙,磨損得幾乎看不出原來的字跡。
耳畔忽有一聲馬兒輕輕的嘶鳴,一匹膘肥體壯的黑馬被拴在門樁上,不時掃動長長馬尾。
這是戰(zhàn)馬,與普通馬兒頗有些差異,阿笙一眼就認了出來。她瞧著它黑色的毛發(fā),覺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
馬兒又是一聲低低的嘶鳴,電光火石間,阿笙猛然想起初三那日的盛事,戰(zhàn)馬、黑毛、薄甲銀槍歸來的將軍。
深夜的酒館里早就沒有其他客人了,安安靜靜的,就連守夜的店小二都不知跑哪里打盹兒去了。
一樓狹小的店面里,一桌酒壇堆積如山,藍裳的男子趴在那里,動也不動,已然酩酊大醉。
阿笙站在酒館門口,猶豫了很久,在視若無睹與上前查看之間,還是選擇了后者。
她來到男子桌邊,這人渾然不覺,毫無動靜。
在桌子上敲了幾聲,阿笙聲色平靜道:“客官不好意思,小店打烊了?!?p> 可是男子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一手攬在酒壇上,一手隨意攤在旁邊。
瞧著桌子上那堆空了的酒壇子,阿笙擰緊了眉,這人是喝了有多少酒,才會醉成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
“客官,小店打烊了!”她重復道,同時使了點巧勁兒,伸手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很快,這爛醉的人就有了反應(yīng),他微微撐起了腦袋,凌厲的眉峰緊緊皺在一起,似乎在忍受著什么痛苦。
“夜深了,客官還是早些回家吧?!卑Ⅲ峡粗?,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
他皺著眉,眼神渙散地看著她,好像一時沒聽懂她說了什么,呆呆怔怔的。
見他一直盯著她看,阿笙蹙眉,想著要不還是算了,然而就在她轉(zhuǎn)身之際,一只布了薄繭的大手忽地抓在了她的手臂上。
“殿下……”
他柔軟的呼吸,帶著酒味輕輕吹拂在她的手臂上。
阿笙低頭,看著那只手掌良久,將它拂開。
“你認錯人了?!?p> “別走……”他的手抓得更緊了,聲音里藏著淡淡的惶然,暗沉細碎的眸光里,是難以言明的悲哀,“你恨我嗎?”他問。
這樣的眼光,就像一件脆弱的玻璃,實在太容易打碎。
沒有等到回音,良久,他忽地低低笑了起來,“恨吧……恨吧,至少這樣,你還在。”笑聲苦澀,他終又伏倒在桌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街邊傳來細微的馬蹄聲,路過酒館時,有人短促的叫了一聲。
“吁!”
騎手下了馬快步走了進來,看見年輕的將軍臉朝下地趴在桌面上。
“將軍,您怎么醉成這樣了?”副將細細查看他的情況,他似乎處在清醒與昏迷的邊緣,雙眸微睜著,卻無甚焦距。
“她走了,她走了……”裴靖闌枕在木桌上,喃喃不止。
副將西南跟隨他多年,對將軍的往事自然知曉幾分,能讓一向克制的將軍放縱至此,除了那位傳聞中的長安公主,不會有別人了。
他從小長于西陲,從來沒有見過那位公主,唯一對她的認知,還是來自于軍中雒京籍的老兵們,茶余飯后閑暇時,士兵們總會在篝火前聊一聊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
有一次,就聊到了那位長安公主。
“你們不知道,長安公主名頭可大著哩!小小年紀就敢和朝中大儒爭辯史論,還對先皇說要大辦什么女學,哦……對了,她還提倡姑娘家要多出門,甚至到了后來,公主自己公然在京中帶頭騎馬呢!”
“是呀,我也有印象,那時可多姑娘效仿她了,就連那些世家小姐,也蒙了臉在大街上騎著馬四處跑呢!”
雒京來的老兵數(shù)著那一樁樁、一件件長安公主干的事,道:“許多這些事喲,哪一次不是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的……”
“聽你這么說這倒是個厲害的主,只是聽說已經(jīng)沒了?!绷硪蝗说?。
老兵搖著頭,嘆了口氣,“唉,宮里頭哪……沒了庇護,管你多厲害、身份多尊貴呢。”
西南當時聽到這些,心中并沒有多大感想,只是純粹地把它當作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他至多只是覺得這是位特立獨行的公主罷了。
后來,西南成了裴靖闌的副將,一跟就是好幾年直到現(xiàn)在,將軍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心里清楚,也明白將軍心頭的那道傷,只是他不知那位公主何以影響將軍至此。
他忽然就不想讓將軍繼續(xù)這樣頹廢下去,如果不是將軍這些年一直在較勁兒,他會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會有一段更錦繡的前程。
“.…..她走了?!迸峋戈@仍在喃喃。
“她已經(jīng)走了好多年了?!蔽髂献搅藢④妼γ?,聲色清晰,“將軍,您該認清楚了?!?p> “為什么你們都叫我認清楚?”仿佛受了刺激,醉酒的人忽然狠狠瞪著對面的副將,“我一直很清楚!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他連連重復了好幾遍,到了最后,卻仿若失了氣力,聲音漸漸沉了下去。
看著眼前的將軍痛苦地抱住了頭,西南將視線挪至一邊,鼻子呼出一口短氣,“如何會是將軍害了公主?末將聽聞……好像是宮里走水了?”
醉酒的年輕將軍沒有再回應(yīng)他的副將,西南上前想攙他回去,卻意外地看見他眼角有水色的亮光。
這是因果的關(guān)系,如果不是他,長安怎會癡傻,怎會沒逃過那場大火?
這個鋼鐵般的男人,四年后,終于在這醉酒的一夜,像個孩子般失聲痛哭。
阿笙回到了周家大院,一路上,她面色如水,看不出端倪。
“姑娘不是說要雙重防備?怎的已經(jīng)摘了帷帽?”芹姨等在竹里居前,看到阿笙的帷帽是隨意拿在手上的。
“突然覺得沒有必要了?!卑Ⅲ蟻G下帷帽,坐在梳妝臺前,臉上現(xiàn)出淡淡的疲憊之色。
“為何?”芹姨準備著卸妝的洗臉藥水,問道。
“人們總說,與對方有著強烈羈絆的人,就算是燒成了灰都認得彼此,這其實是不對的。”阿笙揉了揉眉頭,看著鏡子里神情疲倦的自己,道,“那些曾經(jīng)與你越是親厚的人,當你重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他們越不會認得你,這并不是因為他們忘了你,恰恰相反,而是因為記得太清楚了?!?p> 芹姨捧著水盆,怔了怔。
“尤其是那些沒有親眼見過你尸體的人,他們心存僥幸,可以騙自己說其實你還活著。”阿笙拆散發(fā)髻,發(fā)下的眸子十分清寂,“可盡管他們嘴上說著自欺欺人的話,內(nèi)心卻清楚得可怕,明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卻還是希望永遠不被人拆穿?!?p> “因為,被拆穿的那一刻,就是僥幸的美夢破裂,從云端跌落現(xiàn)實的一刻?!?
夏忻然
夏忻然:這種自欺欺人的感覺,我有深深的體會,只不過對象是我的貓哥罷了。很多年了,那時候還小,它被拎走的時候還是有溫度的,那會兒我哭著不肯放手,我不信它真的就這么沒了,明明那會兒才剛從獸醫(yī)院回來,后來我就抑郁了很長一段時間,現(xiàn)在每每看到照片,總覺得遺憾又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