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許久也不見曉月出現(xiàn),慧覺便帶著倆人去了佛經(jīng)閣,本按理來說是不允許外人入內(nèi)的,但此刻慧覺倒覺得無所謂了。
佛經(jīng)閣內(nèi)佛藏萬千,武經(jīng)閣則包羅世間功法,寺外坊間傳聞若有人能悟透這兩座閣樓內(nèi)的經(jīng)書,便能立地成佛,白日飛升,自然也不曾有人做到,寺中人也當(dāng)了笑談,八層閣樓坐落于佛塔兩側(cè),佛塔內(nèi)安放著歷代高僧的舍利,無論白日黑夜,均是燈火長明。
兩座閣樓相對而立,若不看那匾上的字真當(dāng)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均是八邊形,下有臺基,高二十丈有余,朱紅色回廊層層往上,透著一股神秘之感。
推開閣門,引入眼簾的是一個石刻佛龕,其內(nèi)一佛結(jié)跏趺坐,神色肅穆,蓮臺之下諸多金剛菩薩乘云而立,周遭點滿密集的蠟燭,燭光映的廳內(nèi)一片通明,而且比外頭還要熱,每日都有僧人看護(hù),保證燭不滅一盞,香火不斷一根。
“此處是基層,在往上才是經(jīng)閣第一層,曉月師弟想來應(yīng)該在第六層?!被塾X介紹道。
小叫花早就看的失了神,都感受不到閣內(nèi)的悶熱,這每天得點上多少蠟燭和佛香才行,這可都是錢啊,看不出來這個云寺竟然這么有錢。
蕭殊點了點頭便和慧覺一并上了樓梯,走到一半他又回轉(zhuǎn)了下來,只見小叫花仍癡癡的看著那石刻佛龕內(nèi)那尊佛像,不由笑道“喂,看什么呢?”
小叫花仍是恍若未聞,直到蕭殊拍了拍他的臉頰才反應(yīng)過來,汗水早就濕透了衣襟,也分不清是熱的還是冷汗“沒看什么,我只是覺得這佛像好奇怪?!?p> “有什么奇怪的?”蕭殊不解的瞥了眼那佛像,雖然比尋常佛龕要大得多,但也不過是普通的佛像罷了。
小叫花搖了搖頭,他說不上來,可這尊佛像總讓他有種心神不安的感覺,越看越感覺墜深淵,不知不覺連身處何地都要忘了,如果不是蕭殊叫醒他,只怕不知要看到什么時候。
“走吧,那么愛看等你出家來看個夠。”蕭殊看不出個所以然,獨自走上樓梯,沒入陰影之中。
小叫花見蕭殊離開,環(huán)視了一圈,偌大的廳內(nèi)只余下自己一人,萬千燭火都驅(qū)不散心中的不安,不由打了個哆嗦,連忙跟了上去。
從第一層起便放滿了檀木架子,并排而列,層層疊疊,其中既有保存完好的竹簡書,也有線裝書籍,所跨年代難以考量,閣樓內(nèi)常駐著好些僧人,每日都要清灰,打掃,并且清點書籍。
直到六層,慧覺喚了幾聲,忽見一只白皙的手從書架中伸了出來,朝三人晃了晃,也不作聲,慧覺也不在意,高聲道“師弟,有人要見你,待會再看吧。”
那只手只是微微晃了晃,示意他們先不要過來,隨后又縮了回去,慧覺見狀不由歉意的說道“師弟一向如此,兩位不要見怪,想來是看的入神了?!?p> 三人等了半響,那人忽唱道“短船誰泊蒹葭渚。夜深遠(yuǎn)火明漁浦。卻憶槿花籬。春聲穿竹溪。云山如昨好。人自垂垂老。心事有誰知。月明霜滿枝?!?p> “什么玩意?”小叫花半句也沒聽懂,他只覺得聲音還蠻好聽的。
曉月伸著懶腰從書架后探出身子,雖然是慧覺的師弟,但看上去卻一點也不顯老,秀氣的五官,白色僧衣外披著一件墨色袈裟,衣袖上纏著朱紅佛珠,脖子上掛著一串看上去頗為沉重的玄色佛珠。
“誰找和尚?”曉月似笑非笑的問道,他最不喜看書時被打斷,哪怕是自己的師兄他也要問個明白。
蕭殊向前走了一步,打量了一番曉月,隨即笑道“在下蕭殊,打擾大師看書實在抱歉?!?p> “你找和尚?”曉月皺著眉頭,撥轉(zhuǎn)手中佛珠,直視著蕭殊。
“師弟!”慧覺不滿的喚了一聲,曉月雖為寺中首座,但在外人面前未免太過不尊禮數(shù),就算性格如此,來者是客,好歹也收斂一些。
“你這佛珠……是從何得來?”曉月沒有理會慧覺,一眼看到了蕭殊纏在左手上的佛珠,不同于尋常的佛珠,蕭殊手上的佛珠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雖然內(nèi)藏不顯,但對于他這等佛修者來說還是太過顯眼。
“這正是我來此的其中一件事?!笔捠庑牡牢疫€沒說你倒先發(fā)現(xiàn)了,還真來對了。
“這么說還有第二件事?”曉月轉(zhuǎn)過身子,將自己翻閱的書籍一一撿起,拂去上面的灰塵,將其歸復(fù)原位。
“沒錯,小子心中有一惑,南北小師父不得解,便來此請教曉月師父?!笔捠庾叩綍栽律砼哉\懇的說道。
“南北解不了?哈哈,我猜非是他解不了,而是他不敢解,南北太明白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睍栽虏挥尚Φ溃私庾约哼@個徒弟了,就是因為太明白了,所以有些話南北不會去說,可就這樣推給自己,未免太看得起師父了。
蕭殊點了點頭,曉月說的半分也不差。
“你問了他什么?”曉月一邊整理書籍一邊問道。
“為何天道不公?!笔捠饩従忛_口道。
此言一出,慧覺搖頭嘆息,小叫花沉默不言,唯有曉月稍稍愣了一會,隨即笑道“那你說,天道如何才算公平?”
“這……”蕭殊思索了一會,心中卻沒有一個答案。
“你不知道,那你說,天道如何才算公平?”曉月又轉(zhuǎn)頭笑瞇瞇的問著小叫花。
“讓所有人都能吃飽,沒有戰(zhàn)亂,沒有人餓死,凍死,這樣才算公平?!?p> 小叫花說著心中所想,曉月卻搖了搖頭,轉(zhuǎn)向慧覺問道“師兄,你覺得呢?”
慧覺搖著頭,一言不發(fā)。
“世人都道蒼天不公,瞎眼的說憑什么我瞎了,他們能看見,窮困的說憑什么他們有錢,我就要住著破屋子,蓋著破棉被,受了災(zāi)的跳著腳罵天罵地,說來可笑,其實被他們羨慕的人也在說天道不公,就好像這世上一切不如意全都是天意?!睍栽伦灶欁哉f著。
“山門口許多人挨餓,還受著病痛,因為天災(zāi),因為人禍,他們便罵著天道不公,可如果沒有天災(zāi),沒有戰(zhàn)亂,他們一樣會罵,為什么,也許只是今天手滑摔了一只碗,也許是喜歡的姑娘被人搶走了,也許是買菜貴了一些,你問我天道為何不公?和尚倒想反問一句天道如何才算公平?”曉月反問道。
“還請曉月師父指點?!?p> 這些年蕭殊所見所聞太多苦難,故此他從未想過這些,今日曉月這一反問,倒是讓他有種撥開云霧的感覺。
“我道南北為何不愿說,他此生付了佛法,不曾經(jīng)歷紅塵,所知皆是書中言,這個問題其實許多人都能解,只是他們不愿承認(rèn),不愿意看破,便用這句話聊以**,真正會把天道不公當(dāng)成一個問題去解的,恰恰是心無所礙之人。”在曉月看來,蕭殊的眸子里沒有太多的恩怨情仇,沒有煩惱瑣事,澄澈如泉。
“和尚多嘴問一句,施主武道境界為何?心境又為何?”
“天玄境,心入忘我?!笔捠獬谅暤?。
“本因年少輕狂,奈何施主入了道,忘了我,不知凡塵苦楚,不明因果定數(shù)?!睍栽驴畤@道。
本是闖蕩江湖的年紀(jì),哪知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有人生為天子,有人生為乞丐,有人如施主這般,天資卓絕,成就武道宗師,也有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苦練,卻仍不過一介草莽,故此你才認(rèn)為天道不公?”曉月舉了幾個例子。
“是?!笔捠恻c了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天道若真要按人所想的來,人人生為天子,人人都是奇才,沒有天災(zāi)沒有人禍,萬事萬物都如意,那這世間又當(dāng)如何?”曉月走到燭臺邊,取下蠟燭,忽的將其吹滅,看向蕭殊道“便如這燭火,頃刻即滅?!?p> 蕭殊緊皺眉頭,若有所思的看著那青煙裊裊的蠟燭。
“天地不講仁恩,只任自然,萬事萬物便如草芥,一視同仁,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言天道不公,實則笑談罷了?!睍栽履弥灎T從其他燭臺上借了火,重新擺回了燭臺上。
蕭殊仿佛如夢初醒,對著曉月拜了三拜,自嘲笑道“原來困了我許久的疑惑,不過是庸人自擾,天道如何能比之為人,既非人,便不存七情六欲,也就沒有所謂公平不公平這一說了?!?p> 曉月連忙側(cè)身躲開道“和尚不是殿內(nèi)金佛,你也不是和尚的弟子,天玄境的三拜可受不起,和尚要折壽。”
蕭殊不由失笑,難怪南北是那樣的性子,什么樣的師父就教出什么樣的徒弟,不像慧覺方丈這般沉穩(wěn),更多的是靈慧,言語間總有自己的理解和領(lǐng)悟。
“好了,這問也問了,解也解了,和尚還要看書,其他事不妨晚上再說?!睍栽?lián)]了揮手,打發(fā)著三人,旁若無人的又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