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抓過一幅畫。
畫中女子手持紅傘,獨立寒江邊,望隔岸楊柳,難訴離愁,這個牽扯著三位絕代高手的女子,靜靜的站在畫中。
霜紅憶舊人,南風(fēng)竟無聲?;厥讞饔成?,不見紫衣深。
“就像你說的,生而為人,如何避得開恩怨情仇,你是如此,令尊亦是如此?!笔捠馔锹旒婏w的畫,宛如撒紙錢一般,隨風(fēng)飄散。
陸念青頹然的跌坐在樹下,自己一心想找的人原來已經(jīng)死了,想想也是,陸惜文都入了土,他心心念念的佳人,又怎可能還好好的活在人世,即便活著,也不過是一個老人,說到底自己的恨都是一廂情愿。
“與其一人煩惱,為何不問問他?”玲瓏子朝那躲在遠處側(cè)耳偷聽的少年招了招手。
那少年有些靦腆的抓了抓頭發(fā),一臉尷尬的走了過來,站在陸念青面前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兩只手背在身后。
陸念青望著弟弟這副模樣,不由笑出了聲,使勁揉了揉他的頭發(fā)道“司文,怎么了,想什么和哥哥說?!?p> “那我說了,哥哥你不要罵我?!标懰疚囊话汛蜷_他的手,理了理自己被揉的一團亂的頭發(fā)。
“說吧?!标懩钋噙€想捏捏他的臉,但看到司文一臉別扭的模樣,只得笑笑作罷。
“不要總是當我小孩子,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和我商量,別總是一個人決定,好不好???”這個想法在陸司文心中憋了很久,今天一口氣把自己心里藏著的話都吼了出來,不知為什么,說完反倒眼睛有些酸澀。
陸念青笑容漸漸消散,低垂著眼眸,望著面前的弟弟,想伸出手幫他拭去臉上的眼淚,見陸司文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只得將手輕輕放下。
“好?!?p> 陸司文驚愕的抬起頭,他本以為自己又會被哥哥訓(xùn)斥一頓。
“不過你也要答應(yīng)哥哥一個條件,自明日起,不準在這般怠惰,必須開始修習(xí)武道?!标懩钋嗖[著眼睛說道。
“啊……”陸司文拖著長長的尾音,苦著一張臉。
“不想啊,那也行……”
“修就修,我還怕了不成。”
“司文,你真的不恨他嗎?”陸念青指了指那塊墓碑。
“我當然恨他,他違心,無情,可是恨久了,反倒淡了,無所謂了?!标懰疚亩紫律碜樱菈K墓碑,每次他和娘親吵架時,娘親就讓自己就和哥哥躲起來,好幾次都是大雨大雪,兩個人就這么躲在林子里,凍得一臉青白,可每次最后都是這個人把他們背回去。
“我想去別的地方看看。”陸司文站起身子,這是第一次他平視著自己的哥哥,不再將自己的想法悶在心里。
這個地方雖然好,一年四季煙雨朦朧,如詩如畫,但終究是傷心地,不如就讓它埋葬此處,眼不見,心不念,無論是愛是恨,是情是仇,統(tǒng)統(tǒng)忘于腦后。
“好,那就離開這,這個地方,住夠了,也看夠了。”陸念青環(huán)顧著四周,這個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熟悉到每一根草,每一朵花,只要閉上眼睛都能回憶起來,也許自己真正恨得不是陸惜文,說起來還是自己親手打的棺木,將他葬在了此處。
每一個少年心中都會將自己的父親當作英雄,榜樣,陸惜文也的確稱得上厲害的人物,即便心中對他一直存有芥蒂,可在內(nèi)心深處,不管是陸念青還是陸司文,都憧憬,乃至崇拜著自己的父親,因為他們心中,父親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在陸惜文死后,陸念青戴上了那面具,在他心中自始至終,都在追尋著什么,也許是父親的強大,也許是他的桀驁,只有將一切解釋為恨,才能放空其他思緒。
也許自己只是不甘心,只是想看一看,那個讓陸惜文至死仍牽掛的人,到底是誰,到底是誰能夠比得上家在他心中的地位。
“這木梳是青州雀鞍劍山上的一位老人交予我的,他本想讓我轉(zhuǎn)交給笑劍客……這也算是交給他了吧?!笔捠獠唤?jīng)意的提了一句。
“多謝,念青還欠公子一個承諾,昨日之言,全作笑談?!标懩钋啻丝绦闹性贌o半分桀驁不遜,摘下面具之后的他,不再需要模仿笑劍客,自己追尋的那個影子,其實早就親手埋葬在那顆歪脖樹下了。
“你這承諾還作數(shù)?”蕭殊笑著問道。
“自然作數(shù)?!?p> “若你有時間的話,去胤州皇城一趟,尋一個名王涵的少年,收他為弟子可好?”蕭殊閉目思索了許久道。
“這個自然是無妨,但以你的能為,何不自行收他為徒?”陸念青有些不解的問道,蕭殊的劍道境界絲毫不遜色自己,何必假借自己之手。
“你無須多問,見到他時你自會明白,十年后我會去尋他?!笔捠鉀]有解釋什么,轉(zhuǎn)身離去,玲瓏子若有所思的看著蕭殊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這就是你最開始想提的要求?”玲瓏子問道。
“沒錯,只是我沒想到他會答應(yīng)的這么隨意?!笔捠馕⑿χf道。
“他無門無派,想收誰為徒就收誰為徒,這算不上什么難辦的要求?!绷岘囎咏忉尩?。
兩人循著一開始的路回到岸邊,玲瓏子正要上船,忽見蕭殊微微一笑,指尖輕觸紅傘,紅葉出鞘,在空中不斷盤旋。
“看遍了山水,想不想看看這方天地?”
紅色劍罡隨風(fēng)而漲,三尺細劍頃刻間化作十丈之長,靜靜的懸在水上,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映的通紅,若細細看去,那劍罡就如同天邊紅霞,不同于外放的劍罡,御劍之時,需要更加精細的控制,劍罡是極為不穩(wěn)定且極具毀滅力的,要想穩(wěn)定,對劍者的修為要求極高,若非蕭殊數(shù)日前一觀天地人三劍,劍道修為更進一步,也是不得要領(lǐng)。
“劍罡如霞,渾然天成,你已達天人境?”玲瓏子驚訝道,她雖然知道蕭殊劍修高深,卻不知竟能達到御劍而行的地步,這八個字所代表的是此界劍修的頂點,或者說是她記憶中劍修的巔峰,已經(jīng)可以說是陸地神仙了。
“還差一步?!笔捠獾坏?,自己的內(nèi)元雖然不是很深厚,但不分晝夜的修行也算不上短板,劍道和意境更是到了一個瓶頸期,而突破的契機已經(jīng)擺在面前了。
“哪一步?”
“求而不得,人生多苦,兵戈不止,爭斗不休,善惡難分,對錯難斷,天道不公,為何?”蕭殊拉著玲瓏子一步邁上紅葉劍,十丈紅葉騰空而起。
“站穩(wěn)了?!笔捠饽罅藗€劍訣,原本慢悠悠的紅葉嗖的一聲,帶著兩人消失在天際,正如一道霞光,絲毫沒有被這夕陽掩了色彩,將火紅的云海一分為二。
“天道不公……此問為何?”玲瓏子蹙眉問道,她記得只有師尊只提出了六問,這第七問是從何而來。
“前六問,叩本問心,這第七問,質(zhì)問蒼天?!笔捠廨p聲道,可望著面前被劍氣破開的云海,望著浩淼無邊的蒼穹,心中卻說不出的空落。
真的有天道嗎?
天,真的有道可言嗎?
玲瓏子知道蕭殊所想,可她并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天道不公為何?
“總能找到答案的?!绷岘囎虞p聲笑道,她低頭看了看腳下的山川,抬頭看了看一望無邊的天空,好似永遠沒有盡頭,凌烈的風(fēng)吹的面頰生疼,可她依舊在笑,這是一種說不出的自由感,充斥著心頭,如鳥兒翔天,魚兒入海,再無世情擾心。
“十年時間,找得到嗎?”蕭殊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紅色佛珠,皺著眉頭喃喃自語,這些問題一個個的縈繞在心頭,拉扯著他,將他攔在天人境之前,一步也邁不出去,可自己又怎么能被絆住,即便心入忘我,仍是生出一絲煩躁感。
“我陪你找。”玲瓏子笑吟吟的說道,蕭殊在她眼中此刻不再是高深莫測的天玄境高手,更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皺著眉苦思不解。
“好?!笔捠馑坪醣涣岘囎拥男θ莞腥玖艘话?,心頭的煩躁頓時消解,盤膝端坐在劍柄處,閉目沉入忘我之中。
他心中思索的不止這些事,也許是臨近天人的緣故,總是會有一些心血來潮的感覺。
也許是回憶起了當初自己拜白使為師的情景,也許是想到了王涵眼里充斥的仇恨,原本已經(jīng)被蕭殊忘在腦后的一件事,這幾日總是不由自主的浮現(xiàn)。
既然天道待你不公,那我蕭殊便還你一個公道,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至于王涵最后會如何選擇,蕭殊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他能做的僅此而已。
閉上眼睛,蕭殊仿佛能看到無數(shù)細細的絲線綁在自己的身上,蔓延至看不見的遠方,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什么,他本是不信所謂天道定數(shù)因果之說的,可自從那日一觀天地人三劍,修為離天人更近了一步之后,冥冥之中,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