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才過五月份,但是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好在街道兩邊高大的梧桐樹枝葉茂盛,遮去了一大半的陽光,快到中午時間,道升巷里許多大戶家的傭人都在此時出來采買蔬菜,所以平時安靜街道上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這個時候,一個修女打扮的女人在街道上走過,不免引得大家駐足觀看。
巷口賣香煙的阿祥正在聽王家的護院王虎說故事呢,遠遠看見那修女,“噗嗤”一聲笑出來:“快看,今天什么日子啊,咱們道升巷來了位嬤嬤呢!”
王虎也跟著笑:“這位嬤嬤八成是找錯地方了吧,信洋教的洋人們都住在芳菲路,她怎么跑到咱們聶少的地盤來了?”
阿祥早聽說過聶少最不買洋人的賬,瞧那修女分不清東西南北的樣子,不由有點替她擔(dān)心,抱著香煙跑過去:“這位嬤嬤,你是要找什么地方???”
薄錦書其實費了點力氣才找到這里,她足有六年沒有出過教堂的大門,原以為外面的世界早變了模樣,可是真走出來,卻有點失望,民國了,租界還是洋人的天下,滿大街都是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橫沖直撞墻,不同的是,從前中國人看洋人還帶著些好奇和鄙夷,如今卻都是一幅習(xí)以為常的樣子……
街道上,男人們剪去了辮子,穿上了西式的洋裝,年青女子們穿著露出半截小腿的裙子走來走去,卻一點也不覺得害羞。
薄錦書站在路口,仿佛是五歲那年第一次跟著大娘到鎮(zhèn)江,一半覺得陌生,一半覺得恐懼。
“嬤嬤?”
阿祥跑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嬤嬤原來是個中國人,細白皮膚,眉目清秀,即便是黑頭巾包的那樣嚴(yán),也能看出是個美人。
阿祥在這道升巷,也算見過不少場面了,光是聶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那些女人,環(huán)肥燕瘦,哪個不是傾城傾國,可是眼前這漂亮嬤嬤,清清寡寡的,怎么卻也讓人轉(zhuǎn)不開眼睛呢?
他在心里罵自己沒出息,卻還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嬤嬤姐姐,你要找什么地方,我?guī)闳グ???p> 薄錦書之前在巷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沒找到那個18號,正著急呢,被阿祥這樣一問,也顧不上許多了:“謝謝小哥幫忙,我要找道升巷18號?!?p> 阿祥愣住,一臉的詫異:“18號!嬤嬤要找18號的誰呢?”
薄錦書看出他那奇怪表情來的蹊蹺,只能硬著頭皮說:“我要找聶少?!?p> 阿祥張大了嘴,上下打量一下眼前這年青嬤嬤,心想聶少果然厲害啊,這次連修女都找上門來了。
他努力讓自己表情正常,對薄錦書熱情了許多:“嬤嬤原來要找聶少啊,請跟我來,我和聶少很熟的,他常照顧我生意,夸我阿祥的香煙味道正呢?!?p> 阿祥在心里算計,這是第幾個呢?光今年找到聶少門上的女人沒有一打也有八九個了吧,以聶少那來者不拒的態(tài)度,哪個不是來的歡歡喜喜?只是這一臉?biāo)貎舻男夼憬闩率莻€例外吧?
他惦記著聶少的打賞,又急著想看這女人和聶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一路上腦子里轉(zhuǎn)了幾百個念頭,腳下半點也不耽擱,直把薄錦書領(lǐng)進了聶宅。
也不知是什么日子,聶宅像是在大宴賓客,下人們端著果盤茶水進進出出,路兩邊站著穿黑衣的大漢,遠處能看到衣著光鮮的男女在花園里散步,三三兩兩,笑語嫣然。
一樓的西花廳里,陽光正好,一群人圍著大桌推牌九,阿祥眼尖,看到聶少就坐在朝南的太師椅上,彎著腰走上前:“阿祥給聶少請安了?!?p> 聶英祺牌打的順手,心情也好,抬眼看到阿祥,扯扯嘴角:“還正想著讓他們?nèi)ベI煙呢你就來了,你小子是有耳報神吧?”
阿祥看他心情好,忙打開一包哈德門,抽出一根遞給聶少,又躬著腰把香煙點著了:“我阿祥是一天不見聶少都想的不行啊。”
聶英祺摸一張牌,又丟回桌上,掃一眼阿祥:“瞧你這嘴甜的,那你就跟著我吧!”
阿祥嚇了一跳:“聶少你饒了我吧,我家里還有老娘要養(yǎng)呢?!?p> 聶英祺呵呵笑著還想說句什么,突然看到遠遠站著個修女,不由一愣,笑容一點點冷下來。
“那是你朋友?”
阿祥一驚,忙不迭的說:“不是不是,是巷口遇上的,這位嬤嬤說要找聶少,我順道給領(lǐng)來了?!?p> “找我?”
聶英祺吸一口煙,側(cè)過臉看看牌桌上的人,半點起身的意思也沒有。
到是一桌子的客人轟然大笑:“聶少你這是鬧哪一出啊,修女姐姐你也不放過?”
聶英祺吐一口煙,斜著眼睛看看薄錦書:“還真是的,修女姐姐,我沒記得在哪家教堂捐過款???”
薄錦書本來一直低著頭,此時才抬起頭來,看一眼又急忙低下頭。
就在一剎那間她看見了他的臉。
頭發(fā)也是剪短的,理得很整齊,白皮膚,鼻子很直,嘴唇微微上翹,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神色慵懶輕佻,他遠遠看著她,嘴里叼著香煙。
“有人讓我傳句話給聶少,他說……”
薄錦書停了一下才開口:“他說,得月樓的醋魚上席了?!?p> 屋子突然安靜下來,每個人都看著聶少,不知在等什么。
聶英祺叼著煙,眼睛微微瞇起,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手上的牌,過了一會才漫不經(jīng)心的說:“阿祥,你有毛病吧?什么人都往這里帶?”
阿祥嚇的不輕,哈著腰臉上陪著笑:“對不起,對不起,聶少,我這就帶她走?!?p> 他轉(zhuǎn)過身來拉起薄錦書的胳膊向門外走去:“嬤嬤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幫你啊,連聶少你也敢騙,你是不要命了么?快走快走!等聶少發(fā)火了就跑也跑不脫了?!?p> 薄錦書被拉扯著離開,腦子木木的,直到出了大門才開始發(fā)抖。
明明剛才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此時卻起了變化,天邊涌起卷著邊的烏云,一層又一層的壓過來,像是要給這世界蓋上厚厚的大蓋子一樣。
雨水很快砸下來,挾裹著泥土的腥氣撲打在臉上身上。
薄錦書走的很慢,費了點時間才回到圣心教堂附近的路口。
衣服濕濕的貼在身上,身體卻是熱的,心跳的那樣快,像是隨時會從那繃緊的軀體里逃出來一樣。
雨下的那樣大,漫天都是白茫茫的水花。
鞋子濕了,衣服上還有樹葉和泥土,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狽。
可是遠不止這些,她還有更狼狽的地方。
那就是她的心。
愚蠢的、天真的、頑固可笑的,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