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薛府內(nèi)院。
冉冉一叢芭蕉葉上,是一面鑲著清透綠玻璃的海棠樣小軒窗。
窗內(nèi),兩個青衣素妝的大丫鬟,一個正絞著溫?zé)岬氖纸恚粋€則拿著面織錦帕子仔細(xì)往王夫人頸下掖著。
地上,還有個小丫頭端著銅盆跪在那里伺候著。
“姐姐一會子且試試這香粉,是前兒蟠兒阿爹才帶回來的,聽說是甚茜香國女王今歲進獻的。我用了一回,倒是極勻凈,又細(xì)法兒,名兒也雅致,叫甚‘碾玉冰’。”
薛虓夫人托了一只小巧的嵌寶琺瑯彩盒,叫丫鬟拿了給王夫人上妝。
“我向來不愛這些花兒啊粉兒啊的?!?p> 口中雖如此說著,待凈完面用了那粉,王夫人卻也贊好。
“我最厭那些尋常敷粉,浮在皮子上,沒得假模假式。還有那香氣,更是聞不得,沒得妖妖喬喬。這個倒好,服帖清雅,味兒竟淡得很。”
“姐姐你這閨中的喜好竟是一直未改的。如今珠兒定下的媳婦,準(zhǔn)能投你心懷。李家雖是詩書傳家,但那李祭酒并不很教女兒讀書,反令她在金陵隨母侍奉其祖母。你聽這姑娘的名字,李紈,字宮裁,足見這女兒家的貞靜根本呢?!?p> 薛姨媽笑著說道。
“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說起昨晚荷花宴我已氣得哭了一場了……你也知我心中多襯意這樁婚,多愛那李家姑娘。偏昨晚出了那檔子糟心事!幸得李家夫人大度寬和,人也懂得進退。阿彌陀佛,且叫我珠兒順順當(dāng)當(dāng)結(jié)了這親吧!”
王夫人雙手合十,嘴里不住念佛。
“整日學(xué)男人樣兒吟詩作畫就有臉叫才女嘍?暗地里行的那事,嘖嘖,沒得叫人啐她頭臉上去呢!”
薛姨媽豎起兩道柳眉撇嘴罵著,看了看王夫人的臉色,又過來攙了她坐下,方緩了緩語氣細(xì)細(xì)又勸。
“李家夫人是個通情達(dá)理的,已應(yīng)下了此事。姐姐何必再為這狗屁倒灶的小事煩憂?不過,你家老太太也忒慈軟了,昨晚竟就那般成全了那賤人?!?p> 薛姨媽說著話,起身接了小丫鬟手里那張梅花樣填漆嵌金繪彩蝶五瓣小茶盤,親給王夫人捧了過去。
“如何是成全那賤人?你不知道,是我們珠兒……唉,不說了。只不過,我們老太太雖是菩薩樣,哪里就是你說的軟性人?咱們自我出閣便分了兩地,縱通信……又不能說得那樣細(xì)……“
王夫人停了一息,又說:“咱們在閨中時,家里母親早早就不在了,哥哥那時節(jié)又尚未娶親,我也是頗操持過家里中饋的。不說能干,自認(rèn)輕易無錯漏處。哪曾想,到了賈家我才知道,我們老太太更是第一等治家周全的人。不說老太太,就是她跟前兒的賴嬤嬤一家子,心里怕也是瞧不上我這些微末才干的?!?p> 王夫人捧著一盞官窯脫胎描金福字蓋碗,低聲說完便垂了頭去飲茶。
薛姨媽忙笑道:“許是看姐姐還年輕著,有心歷練你呢,這也是你婆婆疼你了。再者說,那賴嬤嬤再得勢,也不過下人罷了。老太太心中不愛重、不依靠姐姐,難道去靠那個續(xù)娶的破落戶家的大兒媳?幾家親戚里,誰不知你那繼嫂嫂是個不中用的,討老太太嫌她倒有能耐呢?!?p> 王夫人半掩了手里的官窯蓋碗,淺淺呷了一口茶,并未再接話。
薛姨媽也低頭飲了口茶道:“聽說,你們來前兒,老太太竟是將府里事物悉數(shù)交給了你們東府敬老爺?shù)姆蛉藭汗???p> 她掩袖輕笑幾聲,又沖王夫人說:“瞧瞧!你們老太太打得好臉呢。你那繼嫂子可是氣得又哭鬧尋死了?”
“搭臺子唱戲,總要有個丑兒,才熱鬧……”
王夫人也輕笑,想起京中府里賈赦繼妻刑氏的做派,搖了搖頭。
不過王夫人又想,也不能全怪刑氏粗鄙。
赦老爺那性子,月宮嫦娥嫁了他,也不得不被搓磨得潑皮粗鄙起來。
“姐姐還是好福氣!你們老爺官做得好,珠兒這孩子,哎喲,更是不得了!你不知,昨夜你妹夫回府好一頓感慨,直說我們蟠哥兒大了后,若能有珠兒半分才干,他也可閉眼了!還好生數(shù)落我,說我沒教好蟠哥兒,說要他讀書上進。哎喲喲,姐姐你聽聽……”
“蟠哥兒才多大個人兒?讀甚書?我瞧著蟠哥兒頂好。你也有福氣,蟠哥兒、寶丫頭都是多好的孩子!你看我將才,抱著寶丫頭都不想丟開手去?!?p> “是是是是,咱們姊妹都有福氣!只姐姐福氣更多更長遠(yuǎn)呢。你們老太太還能管幾天家?金簪子掉到井里頭,該你的還是你的!”
王夫人聽了展眉微笑不語,過一會兒,長出一口氣說:“這可是楓露茶?這茶需得三四次沏了才出色,且再耐著性子等等吧?!?p> “還是姐姐博聞,我何曾知道這好茶也需耐性等呢?姐姐如此一說,我便明白了。倒跟著姐姐又學(xué)了個乖。”
薛姨媽瞧著王夫人笑了起來。
王夫人擱了手里的茶盅,指了指妹妹笑她調(diào)皮,想了想又道:“這會子倒想喝口更醇些的六安雀舌芽呢?!?p> “老太太不喝六安瓜片的,還不快換了老君眉?!?p> 榮國府老宅中,賴嬤嬤在花園子的偏廳坐下,喊著要去水榭上茶的一個仆婦,嗔怪她是老宅里待傻的人,竟不知老太太的飲茶習(xí)慣。又問一旁的可人,怎地好生生叫老家里的仆婦上去進茶呢?京里跟來的小丫頭們又哪里躲懶去了?
“嬤嬤,你說老太太支開我們,和個小丫頭說甚話呢?”
可人沒理會賴嬤嬤的話,自顧自反問。
賴嬤嬤扶了扶發(fā)髻,望著遠(yuǎn)處水榭亭子中坐著的賈母,還有站在賈母跟前兒的寶雁,沒有答話。
“但凡我想一個人待會子,他們便猜三疑四,問東問西。我現(xiàn)要躲個清閑,倒要拿你這小丫頭支幌子呢?!?p> 賈母苦笑,看著寶雁。
自從得知自己就是鴛鴦,寶雁整個人一直都木木的。
賴嬤嬤拉她拜謝,她便拜謝。可人問她喜不喜歡這名字,她便說喜歡。賈母見她神情呆呆的,便笑問她見那神仙道士時也是這樣呆雁一般嗎?寶雁也點頭稱是。
眾人倒都笑了起來,直說小鴛鴦倒變成呆頭雁了。
寶雁哪里顧得上自己呆不呆?
“鴛鴦?竟是鴛鴦!空空罵得對,自己是什么博士?就是個茶博士!還是個一壺不滿半壺晃蕩的茶博士!金彩、金文翔,都是書里交待過的鴛鴦父兄的名字??!”
寶雁在腦海中旋著風(fēng)暴。
《紅樓夢》前八十回中關(guān)于鴛鴦的情節(jié)不算太多,讓寶雁最先想起的,便是賈赦要強納鴛鴦為妾這一節(jié)了。
難道日后真要演出那鉸發(fā)明志,勇抗老色鬼的戲碼?
而且鴛鴦在書里前八十回結(jié)束時也沒有脫了奴籍!
寶雁心里打鼓,身上跟著打了個寒顫。
“鴛鴦,好好的怎地打冷顫了?是了,前幾日你不就是掉在這池子里險些沒了小命的?現(xiàn)下可是見了這水又嚇得呆住了?”
賈母見寶雁仍舊木呆呆,還發(fā)著抖,便伸手拉了她過來,揭了她頭上的紗帽兒,想看看那裹著的傷口。
“竟也是磕在了這個地方?我說怎么一見你我這心里就覺得十二分的親熱呢,想是咱們娘們兒有前緣。你看,我這一樣樣的地方,也有這么個傷疤呢!”
賈母說著,一手撥開了額角一處頭發(fā),一手拉了寶雁的小手摸了摸那里。
寶雁回過神兒來。
賈母溫?zé)岬钠つw,卻像一塊發(fā)燙的碳火,燙得寶雁嗖得抽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