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子高姓衛(wèi),楊笑早就猜到是他了。只是衛(wèi)家發(fā)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再次見到衛(wèi)子高的時候,他全身裹著不合身的黑色的大氅,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好是壞,一雙眼睛卻還是那么的囂張。
方跖只打量了一眼,便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這孩子我收不了?!?p> 南王妃皺眉道:“為什么?你都已經(jīng)收了三個弟子了,也不差這一個。”
說完,她又拉著衛(wèi)子高,仔仔細細地讓方跖看:“他的底子也不差,不會辱沒了你的師門。再者說,他留在我這里不是個辦法,他得活著。你能讓他活著?!?p> 方跖意味深長的看了衛(wèi)子高一眼,悠然道:“不是我不近人情,丫頭,是他自己不想走?!?p> “他怎么可能不……”南王妃和衛(wèi)子高的眼神碰到一起,她愣了愣,這才注意到,衛(wèi)子高自進門起就一言不發(fā)。
連楊笑都覺得這樣的衛(wèi)子高不正常,他的嘴從來不饒人,剛才師父的那種做派居然沒挨罵,可見衛(wèi)子高很認同他師父的判斷。
南王妃半蹲著和衛(wèi)子高平視,和聲細語道:“我們說好了不是嗎?你不能呆在京都,被發(fā)現(xiàn)就完了,我們都會完了?!?p> 衛(wèi)子高沉默了會,開口說話時還有些不自然:“小三呢?他怎么沒來……”
如果仔細去聽的話,還能聽出來那聲音里的一點冷意。他隱藏得很好。
南王妃沒想到他到現(xiàn)在還想著小三,一時有些啞口無言。最后她在衛(wèi)子高不依不饒的眼神下,解釋道:“小三他……不走了。他前些日子已經(jīng)求張君給他弄了個新身份,現(xiàn)在他是王府的私奴。況且沒什么人認識他……”
“呵,私奴?!毙l(wèi)子高冷笑一聲,“早該知道,他貪生怕死,愛慕虛榮。”
“衛(wèi)子高!”南王妃罕見的直呼他的姓名,“作為你的貼身小廝,他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衛(wèi)家家破人亡,樹倒猢孫散,只有他護著你。這般衷心,難道就只能換來你這樣的咒罵?”
衛(wèi)子高瞥了南王妃一眼,沒說什么。但是眼神中的不服氣絲毫不加掩飾。
南王妃轉(zhuǎn)過身不看他,立馬頤指氣使地命令楊笑道:“你,小師侄,把他給我?guī)С鋈ァN腋銕煾刚f會話。”
說完,又指了指床上的林浩:“把這睡死的小豬也給拉出去。”
楊笑:“……”
楊笑勁瘦、略帶少年特有的單薄的身子,背著一個小胖子,拉著一個滿臉不情愿的家伙,坐在客棧木梯上面。身后的門啪嗒一聲給帶上了,銅制的門環(huán)哐當作響。
楊笑深感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看到衛(wèi)子高依舊站著,筆挺地站著,渾身的黑,只有那玳瑁色的流蘇不甘寂寞地在黑色大氅外面來回地晃蕩。
“很漂亮?!睏钚Π蚜趾频哪X袋擺正,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不過來坐會嗎?他們一時半會應該不會結束?!?p> 衛(wèi)子高下意識地把流蘇掖進了大氅里面,看都沒看楊笑一眼:“不用你管?!?p> 自討沒趣的楊笑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玩弄自己的刀去了。
刀面的光影里,衛(wèi)子高左右張望,表情淡漠到不屬于他這個年紀,明明之前見面還會得意的笑笑,現(xiàn)在這點得意都沒了。
他在想什么呢?
楊笑一邊細細地擦著刀,一邊思索著。
一個失去了家人,現(xiàn)在又失去了小廝的小少爺,會想什么?楊笑突然意識到,他和衛(wèi)子高是同一種人,他也沒有家人,他以前……或許也是個少爺。但是他卻找不到迷霧中的衛(wèi)子高,他和衛(wèi)子高好像又是不一樣的。
夜涼似水,深夜的客棧大堂空無一人,這兩個人靠的很近,卻又隔著千重山水。
窗外的夜蟲都已偃旗息鼓,只有一只灰頭肥蛾,來來回回地圍著他們頭頂?shù)哪潜K小燈打轉(zhuǎn),似乎逃不脫這一點微弱燭光的禁錮,忽明忽暗的陰影打在他們的臉上,寂靜的夜更虛無了……
“最近京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個孩子要是再留在京城,我擔心……”
南王妃站在窗邊,背對著方跖,桌邊的昏暗地燭光讓她的影子忽明忽暗。她微微側(cè)臉,語氣中帶有一絲凄涼:“師兄,現(xiàn)在的皇上,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景書陽了?!?p> 方跖慢慢起身,用竹夾子把燭芯拉長了一些,南王妃艷麗絕倫的側(cè)臉清晰明亮:“丫頭,十五年前他就變了,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景書陽就已經(jīng)死了?!?p> 方跖的語氣平淡,毫無起伏,好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在他看來,當今圣上,曾經(jīng)也不過是一個傻乎乎的、沒有什么學問的武夫罷了。
“所以師兄,你帶走那個孩子吧。他不想走,但我知道你有辦法?!蹦贤蹂跤谄蚯蟀阏f道,“衛(wèi)家的事情究竟如何你想必是清楚的,二皇子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師兄也肯定心里有數(shù)。這個孩子,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求你,讓他活著?!?p> 方跖突然靜靜的盯著南王妃看,眼神似乎能穿透一切:“也是為了幫景昱軒與衛(wèi)家撇清楚關系是嗎?”
景昱軒,就是四皇子,南王。
空氣中的寂靜幾乎可以化為實質(zhì),南王妃沒有說話,撇過臉去,把露出的一半側(cè)臉又給藏進了黑暗。
方跖細細的擺弄著手上的竹夾子,一邊說:“朝廷局勢千變?nèi)f化、波云詭譎,一個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你想獨善其身,可景昱軒不想。如今這般大張旗鼓地辦滿月酒,可不是自保的舉動,他的野心一不小心就會……”
“我能勸住他?!蹦贤蹂驍嗔朔锦诺脑?,語氣里夾雜著一些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慌亂。
她轉(zhuǎn)頭見到方跖笑盈盈地看著她,南王妃不禁又重復了一遍:“他最聽我的話,我能勸住他。”
方跖似乎還想再說什么,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聲,沒多久就傳來林浩迷迷糊糊的聲音:“師父,有賊,賊要跑了!”
兩人對視一眼,南王妃猛地道:“他要逃!”
····
衛(wèi)子高逃的太突然了,楊笑根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沒有丁點功夫的家伙,會從二樓直接跳下去。
他追上去,卻不見人影。最后他還是無奈施展了一葦渡江,才堪堪趕上。應該說,是衛(wèi)子高不跑了。
衛(wèi)子高就那么直直的站在黑夜里,像在客棧里一樣,渾身的傲氣。
楊笑腳步漸漸慢下來,他注意到,衛(wèi)子高前面,倒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是小三。
先動手的是衛(wèi)子高,一腳直接狠狠地踢在了小三的肩膀上。消瘦的小三一個咕嚕在地上慘烈地滾了一圈,身上濕漉漉的,都是汗。
“少爺,少爺,你聽我說……”
小三努力的上前要拉住衛(wèi)子高大氅的衣角,卻一次次被衛(wèi)子高無情地踢翻。衛(wèi)子高一言不發(fā),小三只喊著少爺。兩人之間似乎就要這樣不死不休……
楊笑正想做些什么的時候,小三突然舉起了剛才一直藏在懷里的右手,手里舉了什么東西。衛(wèi)子高看到了,那一腳踢到一半停下了,險些摔倒。
“少……少爺……”小三還不停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別……別忘記……忘記了這個。”
楊笑見到了,那是一個玉杵,平平無奇的玉杵。
衛(wèi)子高沒有去拿,半響才開口道:“為什么要留下?”
小三不開口,只努力的舉著那個玉杵,胸口許是被踢痛了,臉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為什么!?”衛(wèi)子高近乎于吼道。
小三嘴角動了動,似乎想笑,但是沒成功。他蠕動著嘴巴,緩緩地說道:“少爺,我受夠了。整天擔驚受怕,活過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我過夠了。衛(wèi)家……衛(wèi)家沒了,奴才也跟了你這么久,外頭廣闊的天空任您翱翔,您……您就放了奴才吧?!?p> “你混蛋……”
衛(wèi)子高暴怒的拳頭高高地揚起,落下,卻沒有砸在小三的臉上。小三的手上一輕,玉杵被拿走了……
小三睜開剛才閉上的眼睛,恍惚地看著空空的手掌,見到的只是衛(wèi)子高瀟灑轉(zhuǎn)身后的背影。衛(wèi)子高路過楊笑時,側(cè)臉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看夠沒?看夠了就走,明天還要趕路呢!”
楊笑回頭,看到小三瘦小的身體佝僂著,低著腦袋,他只能看到那枯黃的,像狗尾巴顏色一樣的發(fā)髻。
一路趕過來,只是為了送那一根玉杵嗎?此時的小三,又在想些什么呢?楊笑覺得,這人口是心非的模樣,實在是拙劣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