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靜悄悄的降臨下來，天空烏云匯聚，無月。
四進(jìn)的院子近在眼前，院子中的三層閣樓，每一層的轉(zhuǎn)角上都掛著一個黃橙橙的燈籠，一片燈火輝煌。
辛羸滿臉疑惑，最終還是收起了這份疑惑，讓自己重新莊重肅穆起來，上前，敲門。
略有些褪色的朱紅色大門，緩緩的朝內(nèi)拉開。
依然是上次那個門房小廝。
對方微微一愣，下意識的有種拔腿而走的沖動，往后退出一步之后，又迅速站定，這才想起十一郎可不瘋了！
“十一郎請進(jìn)，老爺在后院?！痹捯袈湎?，這半老不老的小廝便微微馱著背，低眉順眼的將辛羸和三十六往內(nèi)迎過去。
走進(jìn)前院，院子中花木成蔭，偶有微風(fēng)席卷，便會帶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花草芬芳。
整個院子似乎都沒有人一般，一片死寂清冷。
腳步聲響徹在空曠的走廊中，點點回音繚繞。
腳步聲？！
辛羸微微一驚，他只聽見了一個腳步聲，只聽見了屬于他自己的那個腳步聲，三十六沒有腳步聲出現(xiàn)，還可以說是因為武功高強，可這門房……
胡思亂想間，便到了走廊的后半段，走著走著，空空蕩蕩的走廊盡頭突兀的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
那黑影背對著三人，沙啞冷漠的聲音響起：“三十六，跟我來！”。
說完了這一句，那黑影微微一頓，語氣稍稍改變，多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恭敬：“十一郎，三十六得跟我走一趟。還請見諒！”
辛羸嘴角微微一抽，尼瑪，你都說見諒了，那肯定不是讓我做主啊！
無所謂的點了點頭，三十六便跟個沒事人一樣，上前，跟隨在那黑影身后，朝著右側(cè)走去。
辛羸則繼續(xù)跟著門房，往后院去。
還是之前那個院子，辛蘗也還是坐在那張石桌前，整個身子坐得筆直，一絲莫可名狀的威嚴(yán)就這么散發(fā)出來。
上次見著這族長的時候，分明還是個老好人一般的笑面虎，今日卻成了下山猛虎？！
如果不是那張臉一模一樣的話，辛羸真得懷疑眼前這家伙到底是不是辛蘗了。
“見過族長！”辛羸上前兩步，抱拳行禮。
辛蘗微微一笑：“來了？坐！”
辛羸淡定的上前，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聽聞你最近在折騰蹴鞠？！還將決賽定在了辛家莊，定在了二月十二？！”辛蘗緩慢的開口問道。
辛羸點頭。
辛蘗臉色陡然板了起來，那種猛虎下山的氣勢又出現(xiàn)了：“糊涂！大好才情，不繼續(xù)與蘇子瞻等人交游，去弄些市井把戲何為？！豈不聞王安石二十年前所作《傷仲永》？！”
傷仲永？！這我知道??！
辛羸陡然覺得好熟悉的感覺，但萬萬沒想到傷仲永竟然在二十年前就被王安石寫出來了？！
麻痹，這是他記得不多的古文之一啊，本來還打算時機合適了，自己抄一把的……
辛羸暗自吐槽，同時卻是點頭表示聽說過。
“聽說過？既然聽說過，為何不努力研習(xí)準(zhǔn)備科舉，反倒與市井流氓混到一起去了？！”辛蘗越說越生氣，好不容易保持的猛虎風(fēng)范，立馬就變成了歇斯底里。
辛羸一陣無語，可卻感覺心里暖洋洋的，不管怎么說，不管辛蘗是不是有其他目的，這種類似于父母的關(guān)愛，他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族長！小子定會用功準(zhǔn)備科舉?！?p> 辛羸順著辛蘗的意思說了這么一句，卻又突然問道：“只不過，將門與文臣勢不兩立，太祖所定下的祖宗家法便有重文抑武，小子即是將門子弟，若是參加科舉，會不會有何不妥之處？！”
“不妥？何處不妥？！太祖皇帝定下的律令，天下之人，凡我大宋生民，皆可科舉受祿！”
“可，縱觀大宋一百五十年，也沒有哪個將門弟子科舉及第啊……”辛羸語氣有些弱了下來。
“……！”辛蘗一陣氣急：“十一郎，再折騰蹴鞠，老夫打斷你的腿！”
“為啥？！”
“這才兩天，你就傻了！再這么下去……”
我……日！
你他么才傻了，你特么全家都傻了……等等，不是全家，是你特么你們那一房全傻了……
“百五十年來，之所以沒有將門子弟科舉出身，不是限制將門不得科舉，而是，年年科舉年年落榜?。 ?p> 辛蘗說到這兒，語重心長的道：“知道尹洙么？他曾對狄青說，即便統(tǒng)兵百萬，恢復(fù)幽燕，奏凱太廟，也比不上狀元及第那么榮耀。本朝立國以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刑不上大夫，但，本朝士大夫為貴！而將門卻屢遭官家猜疑。”
“如今，我辛家是將門之中最后一個還握住實權(quán)的，嘉佑二年，狄青身死，你爹爹便忤了官家心思，嘉佑五年，三房全部戰(zhàn)死……曹劉兩家很聰明，靠著與官家代代聯(lián)姻，保家族富貴是沒問題的?？晌倚良遥戏驌?dān)心我辛家，遲早有一天也會如楊家、石家一樣，慢慢沒落，甚至一兩代后，吾等子孫，就真的永不可翻身了！”
“前幾日你來，便展現(xiàn)了你策論的能力，西園辛十一的名頭，更是表明你頗善詩詞，詩詞論皆上佳！既然有這個才情，你就該當(dāng)去科舉，給辛家換一條好走的路！”
辛羸微微皺眉：“換路？族長的意思是，辛家要全部改文官了？！若所有武將皆如此作想，那胡虜南下時，何人抵擋？！”
“自有人抵擋！”辛蘗說得毫不客氣。
辛羸搖了搖頭：“若別人擋不住呢？若大宋……覆滅了呢？！”
“家國天下！先有家，后有國！最后，才是天下！”辛蘗猛然起身，一巴掌拍向石桌！
“他趙家顧家不顧國，我辛家在報國之余，謀家族未來，又如何？！”
辛羸微微有些不可思議，同時心底更是有些莫名的憤怒：“無國何以為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旦江山凌亂，百姓必將流離失所，族長可曾聽過詩圣《三吏》、《三別》？您就忍心看著山河破碎，生靈涂炭么？！”
“他趙家忍心，老夫為何就不能忍心？！”辛蘗說到這兒，頹然坐了下去：“你可知曉，五十年前，寇公宰執(zhí)天下，澶淵之盟前，若非寇公逼著真宗皇帝御駕親征，大宋，在那時就已經(jīng)覆滅。為了國家社稷嘔心瀝血的寇公，卻一直被貶官，二十年前病死雷州。同樣，征戰(zhàn)西夏十余年的狄青，不同樣被貶謫，爛死陳州？！”
說到這兒，辛蘗一臉苦澀：“我辛家更是如此，老夫有十九個兄弟，如今，就只剩兩個……”
辛羸搖頭：“若人人都似族長一般想法，何不北向而稱臣，學(xué)那石敬瑭，將我漢家江山拱手相讓，興許還免遭許多殺戮！”
“但我知道，族長你做不到，做不到北向稱臣！就算族長你能做到，辛家子弟，有幾人會愿意？！”辛羸起身，伸出手指，指著天空：“還有人在努力，王安石年年上書請奏革新，蘇子瞻一腔報國熱血，歐陽公同樣嘔心瀝血，大宋生民，上至相公，下至黎民，皆是拳拳報國之心。大宋，非是一人之大宋，而是億萬生民之大宋！”
“河北軍還在抗遼，西軍年年與西夏征戰(zhàn)，那些士兵，誰有怨言了？！哪怕年年戰(zhàn)敗，他們依然年年都會迎戰(zhàn)！”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今日，我辛羸便指天發(fā)誓，要做另一個飛將軍，我辛羸，愿效仿霍去病封狼居胥！”
“……！”辛蘗無言。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怎么著，隨著辛羸這句話說出，漫天的烏云漸漸散去，月初上弦月的光輝重新灑落下來。
辛羸微微一笑，接著道：“所以，擋在我路上的人，我都會毫不留情的除掉，就包括辛柏武！祠堂定論之日，族長看戲便好！”
說完，辛羸也不管辛蘗怎么想，轉(zhuǎn)身便走。
看戲便好？！
辛蘗呆呆的坐在原地，他今日叫辛羸過來，便是想制止辛羸針對大房的動作。
可繞了一圈，沒想到他辛蘗竟然被一個十七歲的稚子繞回來了。
可回想著辛羸的錚錚言辭，心底卻又是一陣觸動。
“老了老了！”
“郎君未老！便是老了，也是廉頗黃忠一般！”門房小廝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院子中，他身后跟著一個黑影，正是帶走三十六的人。
“辛三，如何？”辛蘗問道。
黑影默了默：“三十六極為信服十一郎！”
“是么？”辛蘗：“你呢，你覺得他怎么樣？”
辛三頓了頓：“指天發(fā)誓時，如月，平素，則如淵?！?p> “月？淵？這小子這三年來，莫非真是夢入仙境？可真的有仙么？！又有仙境么？！”辛蘗喃喃自語，眼中卻浮現(xiàn)出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