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下之大

　　是牧之。

　　常蕓從未見過這樣的牧之。

　　她見過可愛嬌笑的牧之，見過鬼靈精怪的牧之，見過突然冷了神色說些莫名話語的牧之，但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個牧之，仿佛是天地間最后的精靈，在雨簾中微揚頭，用林間的風(fēng)雨來洗凈她的污濁。

　　她臉上的……是悲傷吧。

　　常蕓原本想笑，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出來。

　　也許，每個人都同她一樣，都有壓在心底的痛楚。

　　她還沒走近，牧之就發(fā)現(xiàn)了她，眼珠一轉(zhuǎn)，一個夸張的笑臉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落湯雞！”

　　常蕓無言，抬腿就走。那邊有一個茅棚，剛好躲雨。

　　牧之氣鼓鼓地跟在后面：“哼，躲雨也不拉我！”

　　常蕓抹抹臉上的水珠，斜睥道：“有地方躲雨也不去，你是蠢？”

　　牧之還從未聽過常蕓這般對她說話，一愣，隨即脫口而出：“你是在關(guān)心我？”

　　常蕓頓時覺得自己開口是個錯誤。她席地而坐，靠在茅棚的支桿上，神情淡漠地看著灰蒙蒙的雨霧，一言不發(fā)。

　　從牧之的角度看去，還能看到常蕓長長的睫毛。她曾嘲笑過常蕓的相貌，但她心里比誰都明白，她所見過的人中能比常蕓還要耐看的，怕只有她家大人一人了。

　　大人……

　　一想到這里，牧之瞬間冷了神色。

　　她緊緊地握起籠在粗布灰衣下的雙拳，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小姐姐，我聽說，詐尸的事情解決了?！?p>　　常蕓眼底閃過一絲冷光，聲音如墜冰窟：“你消息倒挺快。”

　　牧之笑嘻嘻的：“天下之大，我何事不曉？”

　　常蕓沒說話。她伸出手，任雨滴落在自己的手心。

　　雨滴冰涼，在方寸之間濺起水花。

　　天下之大……

　　這天下，可會有她一隅位置？

　　牧之見常蕓如此模樣，便再也問不下去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悵惘襲上心頭，她死死地咬上自己的下唇，就算櫻桃小嘴驟然失色，她也不管不顧。

　　良久，她才開口，聲音里夾了一絲顫抖。

　　“小姐姐，我可能有一段時間不會來這里了?！?p>　　常蕓一愣。

　　她倒是從未想到過這茬。

　　“哦?！彼貞?yīng)了一聲。

　　“你！”牧之心中一滯，說不上是憤怒還是傷心，“你就這么不想見到我？”

　　常蕓看著手中碎裂晶瑩的雨珠，低聲說道：“相聚相離……我不再強求?！?p>　　常知行死后，她就像是沙漠里的仙人掌，對曾經(jīng)在意的，以為未來自己會在意的，全都不在意了起來。

　　因為她知道……命這個東西，會在你預(yù)料不到的時間點打你個措手不及，奪走你最心愛的東西，然后對你無情地嘲笑。

　　牧之低垂著眼。

　　“若我還想見你……”

　　她說不下去了。

　　她又何必自討沒趣呢？

　　明明，就是不能追隨在她身后的身份啊。

　　“欸，說起來！”她猛地站起身子，盈盈雙眸里有刻意壓抑的光閃，“上次你請教我的藥材功效，我還沒有全部告訴你呢！來來，為了讓你記住我，我得好好地把這一課教完！”

　　說著，她不顧茅棚外雨水滴答，就沖出去撿了兩根樹枝，遞給常蕓一根：“你且看好了！”

　　猛低下頭，雨水混著淚水滴在地上。她飛快地在泥地下寫下種種藥材名稱，用她動聽的嗓音高聲叫道：“川烏，祛風(fēng)除濕，溫經(jīng)止痛……”

　　雨越來越大了。

　　女孩或調(diào)笑或皺眉。

　　少女或無言或頷首。

　　被命運捉弄的兩條線，交匯；

　　然后，終于分開……

　　……

　　*

　　從那日后，常蕓再也沒有見過牧之。

　　那小小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她還是照常浣衣，照常獨自修煉靈力，照常研習(xí)劍術(shù)招式，照常學(xué)習(xí)基本的醫(yī)理知識。

　　她的生活沒有什么不同。

　　她的生活本該就沒什么不同。

　　變的只是別人的眼神。曾經(jīng)那些人看她是看丙等的鄙夷眼神，如今卻是驚懼、好奇和不敢接近。

　　云水鄉(xiāng)也恢復(fù)到了慣常的軌道之上。巫女還是巫女，是不容褻瀆的存在。那些不合群的聲音，也湮沒在滾滾洪流之中。

　　那日，易秉謙繼續(xù)講到了權(quán)杖之事。

　　作為能使斷病的靈力外現(xiàn)的必要載體，權(quán)杖在巫醫(yī)術(shù)中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玉、金、銀、銅、木，不同材質(zhì)的權(quán)杖所帶來的效力也有所不同，而最主要的，是權(quán)杖內(nèi)里的慧根。

　　他下了指令，下次上課之時，人人都要帶來一柄權(quán)杖。

　　這個指令對那些巫族世家的巫童來說自然是小菜一碟。不管是家里的珍藏，還是用錢去世面上購買的絕美權(quán)杖，對她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蛇@對于無父無母、毫無背景的常蕓來說……顯然就不是一件易事了。

　　“你問權(quán)杖要多少錢？”那日午后，余沐兒坐在大石墩上，偏著頭看著常蕓。

　　“唔……我想想啊。至少，也要兩萬銀幣吧！”

　　兩萬銀幣？常蕓皺眉。

　　自己的積蓄本就只有一萬銀幣，再算上這段時間的開銷，現(xiàn)在只剩下了八千銀幣。可是這權(quán)杖，竟要兩萬銀幣？

　　“蕓兒姐姐是在憂心權(quán)杖一事么？”余沐兒略一思索，就領(lǐng)悟過來，“你別擔(dān)心！我再給家里人寫信，叫他們多送來一柄即可！”

　　常蕓搖頭，冷聲道：“不用了，我自會想辦法?！?p>　　“額？”余沐兒眨眨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說道，“蕓兒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常蕓失笑，這丫頭想什么去了。

　　“你別擔(dān)心，我會有辦法的。”她鄭重地再說了一遍。

　　余沐兒呆愣著，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常蕓瞇起眼，細細地思量起來。

　　要快速地來錢，只能靠栽種紫靈才行。自從來到云水鄉(xiāng)之后，常蕓一心修煉，并未再栽種過紫靈，但如今看來，區(qū)區(qū)一萬銀幣，顯然是不夠的……

　　為了日后更好的修煉，想來還是要重拾老本行了。

　　她心中下了主意——這偌大的巫學(xué)院里，應(yīng)當(dāng)也能有她的一方自留地才行。

　　除此之外，自己留存的那些紫靈粉，也要想辦法盡快出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