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音自知能力有限,卻也未嘗敢忘寧家家仇?!睂幥б嗾f得堅定。
寧老夫人沉聲良久,忽言道,“權(quán)爭傾軋,何以自保?”
千亦猶是一怔,唇角慢慢展開,“既來之,則安之。”
“風波平定,如何脫身?”老夫人又問。
她倒覺得簡單,“就像清寒說的,待到罪惡懲處,朗朗清濟,那時只需安排一場意外,假意令‘寧公子’殞命,音兒便可金蟬脫殼了,今后隱姓埋名換一個身份,回來家鄉(xiāng)歸園田居。”
老夫人卻搖了搖頭,“‘才思機敏、忠勇敢為’,圣旨上可是這般寫的?”
“嗯。”千亦不明何意。
“皇上為何會說你才思機敏、忠勇敢為?”老夫人目光灼灼,“救下孟將軍遺物那夜你御前機辯,風頭太盛,后又協(xié)助翻了孟將軍的案,你因此獲擢升,卻也因此令太傅對你積怨至深,朝中焉有不妒能者?看此情形孟將軍一案已是云開月明了,可朝中未有太傅被貶斥的消息,你以為如何?太傅根基深厚,陷害忠良、勾結(jié)敵國都能施手推出他人替罪,你以為你撼動得了他?你尚未入朝已是如此局面,今后想抓太傅把柄,他和他的一黨羽翼還會令你安生嗎?”
“我……”千亦語塞,她確實沒想這么多。
“況且……”她嘆出一口氣。
“老夫人還有何慮?”清寒問。
“奪情奪情,本是不近人情,我朝以來雖戰(zhàn)亂頻仍,卻鮮有被奪情者,”她看著千亦,“皇上不許你為父守制,一定要將你召進京,這其中的用意,我雖不能橫加揣度,卻也覺得不簡單。”
千亦這一聽脖頸都覺得發(fā)涼,好嘛,感情一紙詔令背后居然這么多算計?
她暗凜,久久遲疑。
她此時是怕了,可做低至塵埃的囚犯竟比做千人仰望的朝臣可取么?
只為平安,這是什么道理?
她此時是怕了,但要她一昧地固守忠君為上,為了所謂這樣的“欺君大罪”而自己走進監(jiān)牢,也是萬萬不能。
“我不確定憑這點智商能讓我走多遠,”她沉息,終是開口,“我只知道,人終要為做過的事負責,大惡必懲,這樣天下才能風端氣正。”
“濯濁弊絕不需要靠你一己之力,這件事就這么定了?!睂幚戏蛉艘徽Z落定,扭身向里屋去。
“如果是爹在,他會怎樣選擇?”千亦在身后道,“可惜,父親不能看到孟將軍昭雪的一天?!?p> “你父親在世,也絕不會同意你以身犯險!”老人眉間也是悲慟。
“您怎么知道!”千亦被逼急了,顧不得對奶奶必然要有的尊重,頂撞的言語就沖口而出,“‘玉壺知素結(jié),止水復中澄。堅白能虛受,清寒得自凝?!蚁敫赣H寧可我在朝堂上敢言直諫,堂堂正正而死,也不愿我在暗無天日的囚牢里抱著自以為是的一片冰心逃避現(xiàn)實!”
“小姐?!贝蟮质撬赞o過激了,清寒都忍不住上前勸阻。他也求道,“老夫人,小姐說的有理,后退是絕路,不若向死而生。”
老人仍是沒有回頭,“那是你父親對你哥哥的要求?!?p> “哦?”千亦扯開嘴角,“奶奶當年須眉不讓,如今也覺得女子不可成事了么?”
背對他們的身形似是一僵,然只是片刻,老人緩慢走進了里間。
*
寧千亦這一早晨都懨懨不樂,她剛在這朝代覺出點時光無限好來,眼瞅著就變成最后的自由了。
她從寧府花園里踱步回來,經(jīng)過后院時,撞見清寒拿著包裹向側(cè)門走。
“清寒,你去哪里?”千亦喊他。
他人停住腳步,卻未轉(zhuǎn)身。
寧家今天的氣氛真是怪怪的,千亦郁悶,來到他面前。
“小姐,清寒有錯?!彼鋭又秸f。
怎么又來了?千亦看他這架勢,“你這是……”
“清寒無能,保護不了寧家,如今還要害老夫人和小姐承擔罪責……清寒區(qū)區(qū)一命不足為惜,倘還能為寧家做些什么……”他面色隱痛,握緊了手中的劍。
千亦大驚,“你、你是,想去刺殺太傅?”
“既已報仇無門,不若讓清寒一搏,也許尚有一線機會……”
“不行,你不能去!”
她早知清寒如此血性,竟想仿效荊軻刺秦,可荊軻的下場呢?不論成敗,都壯士一去不復還。
正當二人執(zhí)拗不下,回廊里傳來一聲輕咳,她倆慌忙抬頭,寧老夫人慢慢地走來。
千亦不知她是否聽到了方才的事,斂下神色,“奶奶?!?p> 老夫人似是無意地看了眼清寒,面上波瀾不見,“音兒,我們眼看要啟程進京了,臨走之前,你代我去趟顧家。”
千亦撇撇嘴,進京,進京就職還是進京認罪的?
老夫人兀自說道,“顧老爺身體一直不太好,我們此去不知何時回來,音兒,你代替奶奶探望一下顧老爺,也作辭行。”
千亦頷首,“是?!?p> “清寒,你陪小姐去?!彼愿劳瓯銖阶宰吡恕?p> 且說顧家不愧是姑蘇名門,加之皇后顧顏初的榮寵,顧府的華彰尊顯是連寧府韓府也無法媲美的。
他們在前廳坐了片刻,便見顧家老爺出來。
千亦連忙起身,這位顧老爺身形拔瘦,面容隱約透著病態(tài)的蒼白,唯那眉眼間的清疏與顧顏初十分相像,這樣的體質(zhì)走出屋外,都令人疑心要乘風而去了。
他在堂前的榻上坐下,身旁侍婢忙為他裹上披風。
“顧老爺?!鼻б喙ЧЬ淳吹厥┝艘欢Y。
“世侄不必多禮?!彼暁馍燥@不足,“令尊仙逝,我一直也沒能去看望寧老夫人,她老人家身體可好?”
“有勞您掛念,奶奶身體硬朗,顧伯父能在父親骨灰下葬那日親自前來,寧家已是感激,顧寧兩家的情誼,晚輩會銘記在心?!彼f得極懇切。
“唉,”顧老爺嘆口氣,“想你父親與我一同長大,那年他考取功名,進京為官,幾十年了,我們都沒曾好好一聚啊,不想……不想……”
他說著,心有哀痛,不禁咳了幾聲。
千亦站起來,“顧老爺,請您萬萬保重身體,這樣父親有知才會寬慰心安。”